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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东莞

    今天在北京,去前门大栅栏(“大栅栏”读音为dàshilànr)逛了逛,差点儿被风吹透了,回来在酒店就睡了,一口气睡到凌晨三点才醒。

    大半夜的,那就写个比较黄爆的故事吧。

    我初中时,有一个女同学,那是一个很性感风骚漂亮的姑娘。

    虽然“性感”、“风骚”这个词,好像和初中女生不太搭,可是她确实只能用这两个词形容。

    她个子很高,初中时就快一米七了,两个大眼睛,有点儿像宁静,却多了股狐媚子气,看人的眼神也不对,就是比较招人,似看不看的那种。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词,叫做“烟视媚行”,我当时就想起她了。

    她皮肤略黑一些,所以也有人叫她黑玫瑰。

    黑玫瑰眼角上有颗黑痣,据说这地方的痣叫泪痣,一辈子折腾的命。

    当时学校每天的热门话题,就是她的各种传闻,什么大白天和男生在小操场接吻了,什么晚上被小流氓给堵在桥洞底下了什么的。

    我和黑玫瑰小学时就是同学,还是同桌。

    当时我已经离开了微山湖姑姑家,先去江南老家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去了苏北一个小镇,跟她分到了一个班级,两个人算是同桌。

    黑玫瑰家里很穷,虽然那个时代啊,家家户户都穷,但是他们家也算小镇上数得着的穷户。

    他们家穷到什么程度呢?

    有时候学校打预防针,要交二块钱,她妈妈要挨家挨户去借钱,经常还借不到(因为她借了从来不还),最后只能抱着老母鸡去街上卖掉,凑几块钱,让她交学费。

    每天上课,她就拿着一个小镜子,藏在书本底下,弄了一个秃头眉笔,给自己画眼线,涂红嘴唇,裹红指甲(她用凤仙花的叶子包红指甲)。

    我那时候也不听讲,每天上课就是看故事书,《三个火枪手》,《海底两万里》什么的,有些书也不太能看懂,像老舍的《月牙儿》。

    黑玫瑰有时候也读书,神神秘秘的一本破书,说是世界名着。我还挺好奇,翻了翻,哦,原来是本黄书,贾平凹的《废都》。

    当时完全读不懂,就觉得这个作家(主人公庄之蝶)不是什么好货色,成天不正经写东西,就知道和各个女人瞎搞,明明自己是个糟老头子吧,还特别自恋(感觉像是在说自己)。

    此外又很羡慕,觉得名作家这个职业还真不错哎,不仅名利双收,还有那么多美女爱(啊,不知道后来我成了作家,是不是源自这里的执念啊)。

    后来我也渐渐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

    她父亲去世很早,爷爷奶奶是两个痨病鬼,好像是肺结核,他们全家住在河边一个低矮的棚子屋里,我每天上学时路过她家,就看见她母亲出来倒药渣。

    那边的规矩,是药渣要倒在马路上,让别人去踩,好把疾病和晦气给带走。

    我们当时走路时都特别小心,担心踩到了药渣上,带上晦气。

    可黑玫瑰的母亲倒好,她直接把药渣倒在了人家店铺的门槛上,一家叫“魏家店”的杂货店的门槛上。

    魏家店不大,但是简直包括万象,感觉什么都有,这家店的老板姓魏,是一个极精干的人,这个店好像有名字,但是大家还是习惯叫它魏家店。

    这家店生意很好,人来人往的,黑玫瑰希望来往的客人能带走她家的晦气。

    魏老板忍了二忍,出门客气说了几句,结果她直接摔了药盆,坐在地上,捋着脚脖子哭,边哭边骂。

    这女人是个泼妇。

    不过话也说回来,一个寡妇,要操持这么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啊,人不泼一些,日子也确实过不下去。

    黑玫瑰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可想而知,也是一个极泼辣的姑娘,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因为皮肤黑一些的姑娘,大家一般叫黑牡丹,很少叫黑玫瑰的。因为玫瑰是有刺的,搞不好扎一手血,所以给她起这个名字的人啊,估计也被扎过,有感而发。

    初中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偶尔见了面,也就点点头,类似现在朋友圈的点赞之交。

    初中毕业时,还流行那种毕业纪念册啥的,大家都写一句祝福的话,她给我写的是:我,xxx,一个注定要成为大哥女人的人!

    后来念了高中,我开始踢足球,我踢球特别有天份,后来做了校足球队队长。

    我们那所高中,体育明星非常拉风,每次比赛前,学校都会提前几天出广播,号召师生前去加油,每场比赛都有上千人围观,尤其在踢赢前来挑战的外校时,走在大街上,在路边吃饭的人,甚至会放下饭碗,站起来给你打招呼。

    我那时候还比较瘦,鼻梁也没被打断,经常被当街拦下,被羞答答的小女生塞封情书什么的,当时还有一对双胞胎女生每天给我送苹果,现在想想,那真是我的巅峰时刻。

    那时候,黑玫瑰依旧很火,她念的卫校,离我们很远,不过她那时候已经成为了横跨各个学校的风云人物,经常和各种大哥出去,经常有一些她的劲爆消息传来,就像现在的话题女王一样。

    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集了。

    后来有一年,我过生日,还收到过她的礼物,她送了我一本《挪威的森林》,然后她在扉页写了:祝你早日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像渡边一样快意恩仇的人。

    我当时还愣了,渡边这种优柔寡断的人,怎么也和“快意恩仇”不搭界啊!

    后来又过了半年,就听说她的一个劲爆消息,她和一个社会大哥跑路了。

    真的是社会大哥,真的是跑路。

    我们那个地方,民风极其彪悍,小娃娃一般念到四五年级,认识几个字了,就不念书了,干什么呢?

    去练武!

    练武?

    对,就是练武术,那边到处都是武馆,什么少林武校,什么八卦拳的,好多流氓头子打架厉害,有点儿名气了,也开武馆,教散打。

    所以当地打架很厉害,经常动刀子,打死人,我高中三年,学校光打架打死打残的,就有十几个人(后来我的鼻梁也在一次打架时打断了,我把看鼻子的钱请大家喝酒了,然后就变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糟老头子)。

    也因为这里民风彪悍,所以好多对身体要求极高的机构,也来这里选苗子,有人被带走去培训铁人三项赛了,有人被带到南方给大老板做保镖了,还有被带到东南亚打黑拳的。

    黑玫瑰跟的这个社会大哥,差不多就是这种,据说以前做过南方一个大老板的保镖,也有说做过杀手的。他开着一辆公路赛,带着她,轰一声,从闹市穿过去,霸道极了。

    后来那个社会大哥犯了事,事情很大,他相当于当街杀了一个副县长。

    那时候,当地治安混乱,买凶杀人的事情时有发生,但是像他这样光天化日当街杀人,还是级别那么高的干部,也是骇人听闻,以被列为了特大要案。

    这个社会大哥杀人前早就安排好了跑路路线,他谁都没带,就带了黑玫瑰走,所以专案组去我们学校排查了好久。

    后来这个事情到底怎么样了,那个社会大哥有没有被正法,我也记不得了,反正当时闹得很大,说什么的都有。

    有些小女生还很羡慕她,觉得她勇敢而浪漫,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把她想象成了一个三毛式的人物。

    我当时想,屁的三毛啊,不就是杀人犯的姘头嘛!

    后来再想想,她确实也做了大哥的女人,虽然是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就是有些蠢。

    再后来,我父母离婚,我也念了大学,就永远离开了这里,后来也一直没有回去过。

    说实话,这个混乱又彪悍的地方,我并不怀念。

    没想到,我后来又一次见到了她。

    那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我刚去深圳,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

    我们公司楼下停了一溜黑车,只要是单身男人走过去,黑车司机就小声喊:东莞啦,东莞去不去?

    我当时不懂,还问他们:去东莞多少钱啊?

    那边反问我:你去哪里啊?

    我想了想说:去市中心多少钱啊?

    那边一摆手,不理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些车啊,都是拉人去东莞找技师,也就是姑娘的。姑娘都在各个镇的五星级酒店桑拿房,譬如常平,所以你说去市中心,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个外行,呆头鹅,理都不理你。

    我当年啊,还是个老实孩子,想着,深圳这地方啊,真不行,这种事情都能大街上公开叫卖!

    后来才知道,东莞这里啊,算是一个半公开的东西,大家并不避讳,甚至有些公司的小老板,开会时都直接说:都给老子好好干,年底带你们去东莞耍!

    深圳有一家搞研发的名企,甚至搞了一个内部年会,带着一伙得力干将们(仅限男性),包下了东莞一家五星级酒店,哦,这个年会,开了一天一夜。

    我当时有个哥们,叫小富,是市场部的,跟我接口,他对东莞充满了各种憧憬和幻想。

    他最崇拜的人,叫炮总,炮总在另外一家互联网公司,他组建了一个横跨多家互联网公司的东莞观光群,每周一三五发车,专车直达,车接车送,台风天都照去不误!

    小富说:炮总牛逼,他一周去三次,春节都在东莞过,真正千人斩啊!

    我说:牛逼,牛逼!

    小富说:炮总去东莞玩了二天,想起来要出差了,身上带的现金不够,大堂经理二话没说,硬塞给了他二万块,让他先拿着用!

    我:牛逼,牛逼!

    小富说:炮总重庆人,讲义气,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我们都服!

    他说,他第一次跟炮总去东莞,当时人完全傻了。他那是第一次,然后他感觉自己爱上了那个妹纸,想娶她。他晕乎乎走出来,找到炮总,跟炮总说,想给那个妹纸赎身,带她回老家结婚。

    炮总当时使劲抽了几口烟,跟他说了三句话,拯救了他。

    第一句话是,兄弟啊,你别老想着可怜人家,要给她赎身什么的。其实人家并不可怜,这也是做生意嘛,凭自己本事赚钱,比当小三啊,坑蒙拐骗啥的强啊,凭本事赚钱,都是手艺人,没啥好丢人的。

    第二句话是,这些技师都是自由的,根本不存在啥赎身这种事情,想走随时可以走。这么说吧,她们的提成啊,你要是给的现金,人家当天就能结算,真正日结!你要是刷卡付费,她们也就等三天而已。

    第三句话是,兄弟啊,不是老哥我说你啊,你赚的那点儿钱啊,估计养不起她……

    然后炮总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小富,让他去包夜,跟妹纸好好聊聊,就知道了。

    小富第二天说,炮总我错了,那个妹纸说了,她以前是个厂妹,就是觉得做这个来钱快才做的,没人威胁她,也没人胁迫她,更没人欺负她。而且她确实没看上我,嫌我赚的钱太少了……

    炮总拍拍他的肩膀,说:没啥,都是这么过来的。兄弟啊,以后好好工作,多赚钱啊,以后多来惠顾惠顾她好了!

    后来小富才知道,炮哥当时把所有钱都给他了,又不好意思借钱,于是让经理给他开了一个房,在那边睡了一宿。

    这里的规矩啊,是只要你过来,吃喝都不要钱,不管你玩不玩,都伺候得非常好。过了十二点,这里可以免费过夜,随便找个空房间,在里面洗澡睡觉都行。

    我原本以为,炮王肯定是一个比较猥琐的男人,就是那种个子比较矮,一脸青春痘,戴着厚厚的眼镜片子,头发乱糟糟,脏兮兮那种。

    结果后来有一次,我们年底做活动,正好和炮总有个合作(他还是一个兼职的大型晚会导演),当时小富用一种亢奋的语调给我做了特别正式的引荐。

    结果看到炮总的第一眼,我就惊住了。

    炮总扎着一个马尾辫,身高一米八五,时尚自然,是一个特别英俊且阳光的人。

    炮总估计看出了我的疑惑,就拍拍我的肩膀,说:哈哈哈,咱们先谈正事啊!谈完后,咱们去南头喝点儿酒再聊!

    喝酒时,炮总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炮王说,我啊,其实是一个特别典型的渣男,就是吴秀波老师那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坏逼。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有病,我知道,但是就是改不了。

    我从小家庭条件很好,成绩好,打篮球也好,比较招女生喜欢那种。我父母都是高干,他们也不怎么管我。当时出点儿什么事情,我给我父亲秘书打个电话,他马上就都给我办了,所以我就越来越渣。

    大学时,我考上了那所最好的文科学校,到大四时,家里就给我介绍了一个结婚对象,就是那种不管是长相、身材、家族、内涵,都特别好,特别适合结婚的那种对象。

    她是我父亲一个老上级的女儿,双方家里都说好了,等我们毕业后,先领证,然后一起去美国。

    我当时也想,自己玩的也差不多了,索性就此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吧。

    不过这时候啊,偏偏过去一个少妇来找我,这个少妇是个小私企主,特别风骚,我当时想着,去他娘的,反正也最后一次了,就再来一发吧。

    没想到,这个小少妇知道我要结婚了(她跟我在一起勾搭了三年多,一直想嫁给我),人都要疯了,她那个晚上,给我录了视频,然后把视频发给了我那个未婚妻,她家人,我家人,还有各种同学等相关的人。

    第二天晚上,我那个未婚妻,就自杀了。

    她跳楼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怀孕了,还是双胞胎。

    说到这里,他狠狠吸了几口烟,眯着眼看着远处。

    然后他说,事情闹得很大,我父母仕途也终止了,办了病退,然后倾家荡产了,我先去国外躲了几年,后来就来了深圳,其实当时那种情况,我能全身而退就不错了。

    我当时就想啊,就我这操行,还是别害人了,天底下姑娘多的是,干嘛非要祸害好人家的女儿啊!

    所以就去东莞吧,夜场买笑,逢场作戏,又不害人,又没啥心理负担,所以就这样了。

    我安慰他:有没有想过找个合适的结婚?

    他哈哈大笑:我倒是希望能来一个女妖怪,风骚又霸道,给我收了,问题是没有啊!

    他也叹息,说这辈子就这样吧,也挺好!

    结果没想到,又过了二年,突然说炮总要结婚了,金盆洗手了,连东莞发车群的群主都转让了,彻底不干了。

    他甚至买了一套房子。

    那几年,深圳的房子受香港影响,房价一直低迷,还没有暴涨,所以那时候买还是挺合算的,不过要买一套,还是挺费钱的。

    炮总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又挨个敲诈我们,让我们提前交份子钱,选了又选,看了又看,终于在红树林买了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后来房子装修好,他请我们去暖房,我们也顺带看看新娘子。

    我一进去,发现里面有一个身材很好的姑娘,眼角上有一棵黑痣,小鸟依然一般靠在炮总身上。

    我顿时惊了,那个女人,是他娘的黑玫瑰!

    黑玫瑰显然也认出来我,不过她不动声色,神色正常地招呼我们。

    我有些魂不守舍的,在那边傻呆呆看着她,旁边小富赶紧把我拉到了一边坐下。

    黑玫瑰说:我是苏州人,从小在苏州长大的。

    我说:哦哦。

    她说:我在香港念的大学,所以挺擅长做粤菜的,大家待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我说:哦哦。

    小富就推我,说你是没见过美女啊,怎么变傻了?

    我说:哦哦——哦你妈啊!你才是傻的呢!

    我满腹心事,勉强敷衍了一下,赶紧找机会下楼了,炮总也我们下来,请大家喝酒,我捱到最后一个,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犹豫了半天,问他:那个,嫂子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你了解吗?

    炮总大笑:你是说她在香港念大学的事情?她念个屁的大学啊!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嫂子啊,以前确实是个风尘女子,现在从良了!

    我:这……你……

    他说:我查过她的底细,她很早就出来闯荡了,新疆、西藏、河南,她都呆过。在遵义呆的时间最久,好像说是跟一个流氓厮混,后来那个流氓被人打死了,她就开始到处漂了,后来就定居在了东莞。

    东莞这里,她可能是下海了,后来被人包养了,可能是港商,也可能是大车司机(90年代香港的大车司机很有钱,好多大车司机在大陆包了二奶,养在东莞那边)。

    我忍不住问:那你还他娘的要娶她?

    他就自嘲地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干净男人啊?我跟你说,要是说起来,我可比她脏多了!

    然后他问我: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男人吗?

    我摇摇头。

    他说:最好的男人啊,就是回头浪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玩也玩腻了,所以一旦回头,基本上不可能出轨,也不太可能犯错误,而且有见识,一般自身条件还不错,所以能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他说:你可千万别相信,什么老实巴交的平庸男人才会踏踏实实过日子那套鬼话。他们之所以老实,是因为根本没有出轨的机会,要是呆着机会啊,他一准儿比你还骚!

    他感慨:凭什么浪子回头就是好人,浪女回头就要千夫所指呢,这也不公平嘛!

    我说:你的歪理邪说,也有几分道理。

    他哈哈大笑:兄弟啊,感谢你的挂念!我啊,知道你嫂子她过去不太光彩。不过嘛,你兄弟我也挺渣的,所以嘛,大家都是老狐狸,就别扯什么《聊斋》了。大家年纪也大了,就这么踏踏实实过生日吧,挺好的。

    他又喝了一杯酒,说:这个世界啊,烂透了,我们都要特别坚强,给这个世界一个大大的中指!

    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黑玫瑰当年的事情,人家欢欢喜喜的,何必给别人添堵呢。

    去年三月,他们结婚了,婚礼办得挺隆重,我们都喝多了。

    刚才,就刚才,炮总在朋友圈晒出了他们的孩子,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他妈一样好看。

    我觉得,这个孩子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嗯,祝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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