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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旧式春节

    讲一个小时候的过年故事吧。

    现在啊,过年越过越没有年味了,尤其是城市,炮也不让放,越来越无聊的春晚,主持人尴聊,拼命加戏,看着都尴尬。

    以前嘛,还能坚持看完本山大叔的忽悠戏,然后去外面放一挂鞭炮,现在连这个都没了。

    所谓的春晚啊,真是没啥意思了。

    还是小时候热闹啊,尤其是农村,辛苦劳作了一年,就这几天休息,憋了一年的兴奋劲儿,全在这几天撒出来,那真是热闹。

    生活啊,还是要有些仪式感。

    嗯,讲讲我小时候度过的比较热闹的春节往事吧。

    我小时候,在微山湖那边住了几年,那里是苏鲁豫皖交界处,民风极其刚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隐士,有阴谋家,有神经病,有邪教头子,反正什么鬼玩意儿都有。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想知道一个地方的性格,你看看当地的饮食就知道了。

    这地方的菜也极其刚烈,菜里都是大段大段的干辣椒,加很多姜,加很多醋,酸辣口儿,伏天吃伏羊,就是最热的三伏天喝滚烫的羊汤,汤里要放很多胡椒粉,然后飘红,上面一层辣椒油,

    这里的辣椒油是用羊油炸的,放在乳白色的羊肉汤里,红彤彤一层,还漂着一些辣椒仔,又香又辣,喝一大口,又热又辣,出一身大汗。

    民间俗语说,“吃香的,喝辣的”,我小时候就不理解,吃香的可以理解,喝辣的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明白了,原来指的是酒,白酒可不就是辛辣的嘛。

    不过小时候喝了加了羊油辣椒油的羊肉汤,就觉得,哦哦,这里“喝辣”的,应该就是大冬天喝一碗热辣香嫩的羊肉汤吧。

    我今年在保定这边的凶宅过年,这边的菜啊,没啥好说的,就是一个字:咸。

    那是真咸啊,吃什么都像咸菜疙瘩,极咸的菜,极咸的肉,极咸的酱,极咸的烤羊腿的蘸酱。

    吃咸了,就会渴,所以我来了这边之后,就改喝茶了,这真不是养生,茶壶里也没有加枸杞,实在是太咸了,烧心啊,不喝茶顶不住。

    哎,不说了,我倒是很想来这么一碗热辣鲜嫩的羊肉汤,可惜没有。

    算了,我们还是讲小时候的过年吧。

    我小的时候啊,过年图个热闹,老话讲“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春节好热闹”,讲得就是这个。

    要杀年猪,放鞭炮,放穿天猴,放滴漏筋,放二踢脚。

    说是杀年猪,其实是杀不起的,好多人家就要买一副猪样子,一对猪耳朵,四个猪蹄子,一个猪尾巴,一颗猪心,这样就算凑齐了一头整猪,讨个吉利。

    必不可少的还有烧汤。

    这地方人吃饭讲究个汤汤水水,一定要有汤,平时喝的蔬菜丸子汤(坐席必上的一道菜,酸辣口儿,很爽口),还有辣汤(辣汤是用野生黄鳝打底,加面筋、胡椒、豆腐皮、鸡蛋皮,熬的鲜鱼汤,极鲜美)。

    过年嘛,大户人家都要出血本,弄一个水缸那么大的瓮,放一头整羊,煮那么大一瓮鲜汤喝。

    要放炮仗!

    我那时候还小,豆丁那么大,我们这种豆丁娃放的都是幼儿版炮仗。

    这种炮,我们都叫豆杂炮,圆珠笔芯那么粗,半根火柴长,点着了,噔一声,响声钝钝的,像炒料豆一样,没劲儿。

    这种豆杂炮,甚至可以用手捏着炮底下,让它在手里炸开,酥麻一下,像过了电,很过瘾。

    二年级以上的孩子,是不屑于玩这种豆杂炮的,他们放易拉宝粗半尺长的雷子炮,这炮的引子特别长,点着了就赶紧跑,跑不快就要挨崩。

    这玩意儿跟雷管差不多,真能崩死人,每年都会有孩子被雷子炮炸瞎了眼睛,或者炸聋了耳朵的。

    还有抓鱼的。

    冬天,河上冻了冰,在冰河上开一个大窟窿,水底下的鱼虾缺氧,都拼命游过来,你用手抄网往下一抄,就是一网兜。

    后来我和东北的朋友聊天,发现他们那边也这么捉鱼,而且他们捞得更高级,是蛤蟆。

    蛤蟆早早就在底下冬眠了,肚肠里都是空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砸开冰后,蛤蟆也会涌上来,而且比鱼虾都多。

    我也搞不懂,难道说它们冬眠被砸冰时吵醒了,还是说在冰河底下冬眠得不那么深?反正总能弄出来好多蛤蟆,然后在锅里蒸熟了,蘸酱吃。

    我还有一个朋友,那边吃得更高级,他们是捉蝲蛄,就是本土的小龙虾,把蝲蛄肉磨碎了,做成豆腐,这道菜就叫蝲蛄豆腐,特别费功夫,想来会很好吃。

    不过我们那边捉鱼,比较危险,因为我们那边冬天并没那么冷,所以要小心翼翼的,因为一不小心啊,冰河很容易裂纹,你就掉进去了。

    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旁边有人还好,旁边要是没人,水底下又冷又深,很快就死在里面了,成了一个冻人。

    我当时特别善于捉虾,就是当地的草虾,这种虾很好看,就是齐白石画得那种,很有精神,养在罐头瓶子里,看它们很神奇地游来游去,让人也觉得很有精神。

    我当时主要跟老孟去捉虾,他特别会捉虾,能捉到特别大的虾,老得都要走不动了,弓着腰,在水里慢慢走,其实贼精贼精的,很难捉。

    我特别善于捉虾,我就发现啊,这个虾啊,它冬眠时特别喜欢钻洞窟里,所以我就弄了不少葫芦,埋在水底下,然后等冬天到了,我把葫芦弄出来,里面满满的都是虾,活蹦乱跳的,特别生动新鲜。

    还有打猎!

    捉鱼,我一般跟老孟,就是我以前写过的孟爷爷。

    打猎的话,我都是跟黑子。

    黑子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他面庞黝黑,皱纹很深,常年带着一个黑色的套头帽,一脸苦相。

    黑子和我们家沾点儿亲戚,他年纪大,却跟我是一个辈分,都是陈郡谢氏东山支的“福”字辈。这里说的东山,指的是谢安那一系,“东山再起”这个成语,讲的就是我先祖谢安。

    所以有些孩子要喊他“黑子叔”,我就可以叫他“黑子”。

    现在想想,黑子其实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会自制火药枪(枪管很长,这是专门打野兔子的,也叫兔子枪),会织网(渔网),会炸爆米花(用一个手摇的铁炉子炸出来),还会做塌井(这是专门逮黄皮子的一种陷阱),简直就是孩子眼中一个传奇的人。

    他脾气也很好,虽然他经常把手抄在袖子里,板着脸吓唬孩子,但是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很爱小娃娃,打到的鸟儿什么的,都愿意分给孩子们。

    所以我小时候一直搞不懂,这样厉害的人,怎么会娶不到老婆呢?

    我姑姑很看不起他,说因为他穷且丑。

    嗯,他是挺穷的,他住在一个棚子里,家徒四壁,就这四壁,还四处漏风,还有一个瞎眼的老娘,连缝缝补补都不行,日子确实过得恓惶。

    不过我当时也颇不以为然,想着我姑父也挺穷的,而且更丑,我姑姑不一样嫁给他了?

    不过这句话,我没敢跟我姑姑说。

    黑子一年到头都很忙,春季他要种小麦、种油菜、灌溉、除草,夏季种玉米、水稻、花生,秋季各种收割之类的,到了冬天才能歇一歇。

    其实也歇不了,他还要趁着农闲时赚点儿钱,他在村头炸爆米花。

    他弄了一个老式的爆米花机,这是一个葫芦形压力锅,底下有火炉,还有一个手拉式的风箱,他一面拉着风箱,一面看着压力表,等到时间了,他就把压力锅塞进提前备好的很长很大的蛇皮袋(这个袋子简直像一个通道那么长),然后就听见砰一声巨响,爆米花就给“炸”出来了。

    每年过年前,家家户户都要炸一蛇皮袋爆米花,这玩意儿不值钱,一茶缸子米,就能炸一大口袋,给小娃娃们随便吃。

    所以大家一听到砰砰砰的爆米花声响,就知道:呀,要过年了!

    爆米花不赚钱,好多人也不给钱,就给半缸子米,半缸子玉米,就顶了。

    炸完爆米花,黑子还要搞点儿赚钱的买卖,就是捉黄鼠狼。

    黄鼠狼的尾巴,是制作毛笔的好材料,毛笔头说是“狼毫”,其实哪有那么多狼,都是羊毛、兔子毛,贵重一些的用黄鼠狼尾巴上的毛。

    黄鼠狼的尾巴毛,细嫩有韧,还带峰颖,写出来的字挺括、锋利,所以当时黄鼠狼的尾巴都要出口到日本,日本人用这个制很贵的毛笔。

    黄鼠狼很难捉,这玩意儿会锁骨,还能咬断细铁丝,很难捉,但是黑子发明了一个塌井,简直百战百胜,他每年都要捉几十条黄鼠狼。

    黄鼠狼值钱的就是尾巴,黑子捉到了黄鼠狼,减掉尾巴后,就给它们放生了,所以在那一代,经常能看到秃尾巴的黄大仙。

    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秃尾巴的黄大仙,你的法力去哪里了,莫非是藏在尾巴上被减掉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

    捉完黄鼠狼,就该去打兔子喽!

    我最喜欢跟他去打兔子,因为不管是捉黄鼠狼,还是扎爆米花,你都跟不上,他自己一个人就得了。

    但是打兔子嘛,还是需要跟班的,总得有人拎兔子呀!

    快过年那几天,天气干冷干冷的,整个田野光秃秃的,我们穿过田野,看到一个个的土沟子,还有草垛子,野兔子就藏在这里。

    按说这种打兔子,是需要猎狗的,猎狗嗷嗷跑过去驱赶兔子,等惊慌失措的兔子跑出来,冷静的猎人在一边放枪。

    但是黑子哪养得起猎狗,他连养土狗的粮食都没有,自己都还瘦骨嶙峋的,所以我就充当了猎狗的角色。

    我拿着一个巴棍子,嗷嗷冲过去,用棍子使劲抽打土沟里的柴河、干枯的灌木,突然蹿出来一只兔子,拼命往田野里奔跑!

    我拼命喊:黑子!黑子!

    黑子不说话,他眯着眼略瞄一瞄,轰一声,火药枪开火了,有时候打中了,有时候没打中。

    打中了,我就飞一般冲过去,没打中,我就给他扮个鬼脸。

    那时候,野物多,除了野兔子,还有斑鸠,一树树的麻雀(麻雀喜欢聚集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会上百只聚在一棵枯树上,压得树枝都弯了),还有野鸭子,野鸡。

    我跟黑子清早出去,带几个干面饼子,一瓶水,这些都要踹在怀里,天冷,饼子硬得像石头,要在嘴里磨很久,才能咽下去。

    天要黑了,我们开始回归了,我把这些猎物倒吊在一个棉柴上,放肩膀上挑着,有点儿林教头雪夜上梁山的豪迈感。

    回去以后,黑子就把野鸡的翎毛什么的给我,我拿去做毽子。

    黑子边拔鸡毛,边眯着眼看着,说要过年了啊,过年好啊,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拍着手,笑着跳!

    他的脸笑开了花,仿佛他真是儿女双全,一对儿女围着他拍手笑一样。

    打完猎,他也要休息休息了,野味自然是不舍得吃的,要留着卖钱,有人家专门订这些。

    不过订这些野味的,也不是特别有钱的人家,因为兔子枪里都是铁砂子,即便洗得再干净,吃的时候也难免会吃出来沙子,让人很不舒服,所以也给不了几个闲钱(大户人家都是雇渔民养野味,现吃现杀,都有专门的人送过去,譬如我们家)。

    他卖点儿野味,换一些钱,给他母亲买点儿中药,换一身新衣服,再贴一副春联,就过年喽!

    他贴的对联是:

    春联对歌民安国泰

    喜字成双花好月圆

    我当时就想,国泰民安是不假,可是你哪来的喜字成双呢?

    又到春节了。

    昨天,在网上和我一个堂兄聊天,问到黑子的情况,说他还是那样,兔子枪早就收缴了,瞎眼老娘也死了,他常年劳累,身子已经半瘫痪了,成了一个人见人厌的糟老头。

    突然很难过。

    我儿子谢秦汉唐,将会成为一个孤独的人了。

    没有人会告诉他,黄鼠狼怎么捉,爆米花要怎么炸,打兔子要怎么打,天鹅是怎么低低的飞,水鸭子如何泠泠地叫,夏夜的虫子和蛇如何嘶鸣,再没有一个老人带着他捉鱼、捕鸟、狩猎、洑水,坐在荒凉的田野中搜索兔子,在潮热的夏夜在湖泊里游泳捉鱼。

    外面有人放炮仗,嘭一声爆响,像极了黑子当年炸的爆米花。

    只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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