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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容长亭还没回头,蒙芫听得又是一惊。

    容离朝柴房走了进去,看着木柴边上缩成一团的婢女,弯下了腰,柔着声问道:“玉琢,你昨夜见到的兴许不是什么鬼,恐怕……是我。”

    她声音轻缓,好似怕把这绷成了一根弦的婢女吓着。

    玉琢听见她的声音,周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被恶鬼催命般,啊啊胡叫着,双腿踢个不停,还将手臂掩在脸前,将自个儿的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当真在怕,许还知晓自己昨夜瞧见的是谁,故而在见着正主后才更慌张了。

    蒙芫站在屋外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那颤颤发抖的婢女,怕极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拧着丝帕的手青筋暴起,就连气息也急促起来。

    容离双手扶在膝上,缓缓蹲下/身,本是想靠近一些。

    不料,玉琢忽地放下了遮在面上的手,猛地朝她推去,那惶恐狰狞的模样,当真像是撞了鬼,兴许即便撞鬼也不会如此惊怵,“别过来,别过来——”

    眼看着自家姑娘要被推倒在地,小芙连忙跑上前,扶住了姑娘的胳膊。

    玉琢蓦地撞上前,竭尽浑身气力,还咬紧了牙关,一副死也要拉人垫背的样子。

    容长亭瞪直了眼,不等他开口,站在后边的护院已经冲上前去,将这忽然发疯的婢女给按住了。

    容离面色煞白,直起腰退了几步,按住胸膛喘起了气来,“玉琢,我从未害过你,你究竟与我……有何恩怨?”

    如今夫人和老爷皆在,小芙不敢说话,只暗暗回头朝三夫人看去一眼。

    “玉琢,你可知你在做什么,神志不清了?”容长亭冷声斥道。

    玉琢被按在地上,疯了一般挣扎,那头发衣裳乱糟糟的,比恶鬼更像恶鬼。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容长亭猛地一拍门框,咚的一声巨响。他抬手按着眉心,在按捺住心底怒意后,回头朝小芙看去,软下声道:“你说,姑娘昨夜当真撞了魇?”

    “也……许是梦行症。”小芙惶惶应声,“昨夜姑娘早早睡了,我伏在桌上小憩,一不留神便睡着了,醒来时发觉姑娘已不在屋中,连忙出门去寻,只见姑娘在兰院外提灯站着,好似神魂被勾走了一般,我唤她时,她一时未能回神。”

    容离低着头,眼睫扑棱如蝶,“昨天忽地梦醒夜游,只觉得周身发冷,后来小芙唤了我,我才醒了过来,发觉自己竟在兰院外,手上还提了灯,许是玉琢昨夜在窗边瞧见我夜游的模样,才被吓成了这般。”

    她声音越来越轻,好似气息奄奄,又讷讷了一句:“离儿……并非有意。”

    “身子弱的人常患离魂之症,夜里许还会惊起梦游。”容长亭摇摇头,“是爹未考虑周到,如此想来你搬回兰院正好,兰院人多,有个照应,若是在竹院里……”

    他话音一顿,冷冷看着小芙道:“怕是你都梦醒几回了,你这婢女还未发觉!”

    小芙被吓得双膝一软,差点就跪下了。

    容离紧握着小芙的手臂,硬是将她撑住了,轻声道:“这不怪小芙,我昨夜点了助眠的香,小芙嗅见这香便会困得醒不来。”

    小芙眼巴巴看着自家姑娘,双眼红通通的,近乎要哭出来。

    容长亭这才缓和了半分,对着玉琢冷声道:“不过是夜里见到了大姑娘,却被吓成这样,若是府外之人在此,还以为你是做了什么愧对大姑娘的事。”

    姒昭低声说:“老爷问问这婢女不就知道了么。”

    蒙芫蓦地回头朝四夫人看去,满目的难以置信。

    姒昭却未看她,眸光紧挂在自家老爷身上,连一寸也未移开,好似未察觉到身侧那寒凉又甚是不解的眼神。

    容长亭朝玉琢走近,低头道:“你如实说。”

    玉琢发髻凌乱,那盖了满脸的发间,一双惶恐的眼露了出来,她眼眸木讷地转了一眼,嘴大张着,好似想说话,却又怕得不行,压根挤不出声。

    她在看容离,眸光颤得好似被波澜起伏的水面。

    容离轻声道:“你为何怕我?”

    “再这样下去,她当真要被吓出魂了。”一道淡漠的声音倏然响起。

    容离微微侧目,余光扫见了华夙。

    华夙并未走进大雾里,而是穿了几面墙,横冲直撞般走了过来。她一袭黑袍裹得严严实实,连脖颈也未露出来,浑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双眸狭长,眼尾染了绯色胭脂,艳而冷淡,妖异诡谲。

    容离没应声,垂着眼似在思索。

    华夙垂目看向地上那狼狈不堪的婢女,不咸不淡道:“你想从她口中挖出什么。”

    这小小的柴房里站满了人,容离哪寻得到机会回答,总不能说自己大半日的又撞了鬼。

    华夙忽地抬手,细长五指从袖口中探出,掌中乌黑的鬼气蓦地释出,那一团鬼气好似青面獠牙的鬼首,疾疾朝那婢女脸面袭去。

    寻常人看不见,容离却看得一清二楚,她蓦地抬眼。

    鬼气撞上了玉琢的脸,如墨汁般凝进了她的双目,那一双神情怵怵的眼顿时乌黑一片,被鬼气占了个遍。

    容离看愣了,不知华夙这是想做什么,但她料想,其余人是看不见玉琢眼中鬼气的,否则俱会被这黑沉沉的一双眼吓到。

    华夙寒声道:“让她记起前事,慑其神魂,令其亲口道出。”

    容离沉着的嘴角略微一扬,弧度轻微,不曾想这鬼竟还有如此本事。

    被按住的玉琢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忽然直挺挺地坐起了身,僵住的眸子缓缓往旁一转,朝容长亭看去。

    双目无神,不似活人。

    容长亭被她看得怔了一下,后背竟涌上了寒意,心底莫名发憷。

    两个按着她的护院看不见她面上的神情,观老爷和夫人们骤变的神色,俱是不明所以。

    蒙芫更慌了,琢磨不透玉琢这是什么意思,只好死死地盯了过去,然而玉琢神情不变,她却先一步被吓昏了头。

    玉琢双目无神地道:“我不该、不该在夜里劈断护栏,不该接那一盅热汤,故意往大姑娘身上泼,我、我……”

    “不要变作鬼杀我,不要化作厉鬼……”她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此话一出,容长亭冷声道:“给我把她关起来,问个水落石出,一个婢女怎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他头一转,朝蒙芫看去,“这样的人你都敢往离儿身边送?”

    那渗进了玉琢脸面的鬼气如烟缕般涌出,被华夙收了回去。

    华夙将指间鬼气捻碎,“她心力不支,没能说完就昏过去了,一时片刻醒不来。”

    容离心道可惜。

    被冷眼直视的蒙芫猛地低下身,“老爷,这丫头先前还好好的,我怎知她竟会这般待离儿,先前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丫头,不妨将那俩丫头叫来问问。”

    容长亭冷声道:“去个人,把那两个婢女找来。”

    容离心事重重地站着不动,好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离儿累了便回去歇着。”容长亭叹起气。

    容离摇头,弱着声道:“玉琢平日伺候得还算很周到,哪知,她竟……”她话音一哽,未能说得下去。

    “知人知面不知心。”容长亭猛地一甩袖子,走出了狭窄的柴房。

    屋外大雾未散,烟雨霏霏,十尺外连旁人的脸面都看不清。这弥天大雾诡谲古怪,可再怪也没有玉琢方才的模样怪。

    蒙芫胆战心惊,侧头朝自己贴身的婢女看了一眼,那婢女也急吸着气,被吓得两眼发黑。

    小芙在檐下撑开伞,往自家姑娘头顶上遮,心底思绪万千。

    容离却抬起手,把伞柄拿了过去,伞面一歪,朝华夙的那边倾斜。

    明明是阴间之物,寻常凡人瞧也瞧不见她,可润雨偏偏能落至她身。

    幸而华夙头上兜着黑绸,否则那黑白相间的发顶上定落满了糖霜。

    华夙未踏出门槛,抬手抵住了倾过来的伞沿,淡声道:“不必。”

    容离眨了眨眼,思及方才华夙穿墙而来的举动,心想这鬼是不是近不得屋外的大雾,只好把伞打直了。

    华夙轻哂,“你倒是好心。”

    此话有些违心,同此女同住了几日,她也该清楚,这看似唯唯诺诺弱不禁风的姑娘,一颗心切开分明是黑的,根本不像面上看着那般好欺。

    华夙望向屋外的雾,淡声道:“雾起,今夜不太平,夜里可不能再踏出房门半步。”

    容离侧目看她,眼中之意一目了然——

    你又要出去?

    华夙看懂了她的眼神,目光晦暗地道:“出去看看,他人都欺过来了,总不能唯唯诺诺。”

    容离握紧了袖下藏着的画祟,这般厉害的法器如今在她身上,不带上她岂不是少了一分力,她自知敌不过那些鬼物,可她手中的画祟却能一敌。

    “你连画祟都未会掌控,还是在容府好生呆着,省得被他人擒住了,我还得为了画祟去救你。”华夙无情说道,当真对他人性命不管不顾,未将生死置于眼中。

    容离只好微微颔了一下头,示意自己听清楚了。

    “记住了?”华夙转头看她,双眸微微一眯。

    容离又不着痕迹地点了一下头,叫旁人看不出有何异样。

    过了一阵,空青和白柳被带了过来,空青倒还坦然,白柳眼底的惊怵却藏也藏不住。两人俱不知玉琢怎忽然发了疯,只是听闻她对害了大姑娘的事供认不韪。

    下人搬来了一张太师椅,椅子就放在柴房门外的屋檐下,容长亭在这椅子上坐着,左右两侧还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护院。

    白柳一看到这阵仗,差点就跪了下来,余光斜见了三夫人狠厉的眼神,不得不又站直了身。

    两人齐齐福身,不敢抬头。

    “你们可是和柴房里的婢女一起去伺候大姑娘的?”容长亭冷声问。

    白柳一口白牙颤得厉害,嗓子眼紧得憋不出声,忙不迭回头朝空青看了一眼。

    空青颔首道:“回禀老爷,我们二人正是和玉琢同日去到大姑娘身侧伺候。”

    “伺候大姑娘?”容长亭冷哼了一声,“今日怎不见你们在大姑娘身侧,就是这么伺候的?”

    空青低着头又道:“大姑娘昨日出了府,身侧有小芙作陪,我本欲等姑娘回来的,不料夜里白柳忽然染了风寒。”

    “容府不知几时竟多了位二姑娘。”容长亭猛一拍膝,讥讽道。

    白柳颤着身,“老爷,奴婢昨夜忽然病了,自知不该再去姑娘身前照顾,省得让姑娘也染上病,空青同我待久了,我、我怕空青也沾了病气,只好劝她莫去姑娘跟前。”

    空青默不作声地低着头,默认了此事。

    “当真病了?”容长亭冷目望去,颇为不信。

    白柳连忙道:“千真万确,万不敢欺瞒老爷,我、我还去府医那儿取了药,府医定能作证。”

    容长亭微微颔首,面色却依旧凌厉,“玉琢设计令大姑娘跌进湖一事,可是受他人指使?”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向这二人,眼中饶有兴味,她抬手掩住唇轻咳了两声,下颌被袖口一遮,唇角略微翘起了点儿。

    空青面色冷静,摇头道:“回禀老爷,奴婢不知。”

    “你们三人朝夕相处,她平日里见过些什么人,难道也不清楚?”容长亭眯起眼。

    “我们三人鲜少出府,见的自然都是府内之人,先前我们虽同在三夫人身前伺候,但并非时时都在一起,故而她私底下见过谁,奴婢并不清楚。”空青徐徐道。

    白柳低头不语,手在身侧搅着。

    “这叫空青的确实坦然,另一位便不知了。”华夙忽然开口。

    她抬起手,黑绸滑下腕口,丝丝缕缕的鬼气自掌心浮出,刚欲将鬼气甩出,她猛地攥紧了五指,将鬼气捏碎在掌中。

    容离侧身看她,状似在看柴房里的婢女。她还以为华夙又要使方才的把戏了,不料竟戛然一顿。

    院中的雾气未见消散,还越发浓重,如翻云般滚滚铺开。

    容离掩着唇,双目微微眯起,刚想发问,却察觉华夙无声无息地退后了几步。

    大雾滚进柴房,华夙……她硬生生穿进了来时穿过的墙里,藏进了隔壁屋。

    容离还是头一回看见鬼穿墙,眼瞪干涩了才眨上一眨,心想华夙若是在旁人面前显形,定与凡人无异,只是身上裹着的黑绸略显古怪。

    她心一沉,心知能令华夙匆匆匿形的,想来并非凡物,这祁安城当真不会太平了。

    正被问话的空青委实坦然,眸光并无半分闪躲,只白柳低头不敢开口,只字不肯提。

    蒙芫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晃,倚在了贴身婢女的身上,侧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容离看见了这二人小声低语的模样,却不知蒙芫说了什么,她的耳力尚且比不过华夙。可不知怎的,微一凝神,竟能听见丁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依旧辨不清字音。

    华夙匿进了墙里,容离也不盼她能再施个术,让白柳像玉琢那样将实情道出。她轻声道:“空青和白柳许是当真不知此事,白柳还病着,可莫在院子里吹风了,今日下了雨,比平日更冷。”

    白柳低垂的眼悄悄一抬,眼珠子是湿的,将哭未哭。

    容离轻叹了一声,“爹,若不就这么算了,我虽跌下了湖,可如今身子也好起来了。”

    “有爹在,你不必怕。”容长亭道。

    容离又咳了两声,“也不知离儿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引得旁人如此相待。”

    容长亭神色沉沉,摆摆手说:“你回屋歇着,此事爹定会查明。”

    “那离儿便回屋了。”容离倾身,走到自己屋前收了伞,推门便进了房。

    进门便见华夙坐在黄杨木案边上,双目紧闭着,身上竟一丝鬼气也未见漫出,气息藏得严严实实。她双眸一睁,在小芙还未来得及将门合起时,朝外看了一眼,淡声道:“这阵法有点意思。”

    容离坐在鼓凳上,回头对小芙道:“去盛些热水来,犯渴了。”

    小芙点点头,将伞放好后,立刻出了屋。

    因着外边天阴,屋里跟着也暗沉沉的,好似临至傍晚。

    容离起身点了灯,昏黄的火光映在她的面上,这光柔和温暖,掩下了她面唇的苍白,添了点儿活人该有的生气。她伸手护着刚燃起来的火苗,低声道:“可能看出有何蹊跷?”

    “阵法纯粹,不是妖鬼所为,应当是凡修布下的阵。”华夙甚是平静,丝毫没有身陷四面楚歌该有的慌乱。

    “是城里的和尚道士做的?”容离又问。

    “猜测罢了,不敢笃定,城中大半和尚道士也是被祁安鬼气引来的。”华夙屈起手指叩了叩桌。

    “若是鬼怪引来和尚道士,他们岂不是也成瓮中之鳖了?”容离皱眉。

    华夙轻嗤了一声,“这些鬼怪并非鲁钝愚笨之物,昨夜我去净隐寺时,青衫鬼正要走,如今这弥天大阵已启,她自然察觉得到,如何也不会让自己身陷囹圄,其余鬼物想来也如此。”

    “那其余的小鬼呢?”容离放下了护在火苗边上的手。

    “一些刚踏阴的亡魂,死不足惜。”华夙淡声道。

    容离心道人竟连死了也逃不开这弱肉强食的命,心底一阵唏嘘,眼一抬又道:“此阵可有破解之法,可需我助你一臂之力?”

    “蜂营蚁队罢了,这阵维持不了多久。”华夙蓦地睁眼,眼中波澜不惊。“尚不急,万不可打草惊蛇。”

    容离颔首,站起身朝窗边走去,轻轻支起了点儿窗棂,朝外边看了一眼,只见容长亭带着一众下人出了兰院,而蒙芫正站在院子中一动不动,好似丢了神。

    她正要将窗放下,忽见蒙芫猛地转身,眸光好似蛇蝎,咬牙切齿地朝她这屋盯了过来。

    蒙芫拧着帕子,抬手捏住了身边婢女的肩,勉强站直了身,随后一步步走回了房中。

    屋外的雾状似柔若无骨的手,拂至了窗边,险些要探进屋里。

    容离连忙合上窗,朝站在墙角的剥皮鬼看去,本欲唤这剥皮鬼去三夫人那屋偷听的,可观这雾不大寻常,想想作罢,若是无意走漏华夙所在,她……必不能幸免。

    过了许久,小芙才提着装了温水的瓷壶进了屋,还未来得及关门,那门便被风刮得嘭的合上,惊得小芙趔趄转身,差点松开了手中瓷壶。

    华夙不紧不慢地收了手,施术关门的正是她。

    小芙拍了拍胸口道:“这风怎这般吓人。”

    容离将盖在桌上的杯子掀起,眸光自门缝一扫而过,见无一缕雾气渗进屋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怎去了这么久?”

    “回来路上碰见了老爷,四夫人和五夫人,老爷又问了姑娘的事,我俱如实说了。”小芙往杯子倒水,小心翼翼抬眼。

    “他问了什么?”容离举杯浅抿了一口。

    “问姑娘这几日身子如何,夜里可睡得安稳。”小芙说完双目一亮,又道:“老爷和夫人们正要去账房,说是昨夜骆知州派了人来,请了老爷去听曲,故而昨夜未得闲暇盘问那管账的先生。”

    容离微微颔首,“骆知州昨夜来得还挺巧。”

    小芙气哼哼的,“那管账的也不知打算如何糊弄老爷,他那几套说辞,怕是死人都能被他说成是活的。”

    “兴许他也是逼不得已。”容离柔声道。

    小芙嗤之以鼻,“逼不得已?他倒是吃好喝好了,大姑娘却连个药钱都险些凑不上,我听下人说啊,那管账的曾和三夫人在夜里私会,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慎言。”容离面色一凛,看似好像真的生起了气,“她对我再有百般不好,也是容府的三夫人,败坏夫人名声这等事,你万不可做。”

    “我、我没有。”小芙支支吾吾,“我这不是听旁人说的嘛。”

    “她若当真做了什么,自会有恶鬼上门索命,我们莫要在后头嚼他人舌根。”容离气急时面色略微泛红,眸子也润润的,沁了水般。

    小芙只好点头,“我不说便是。”

    华夙鼻间却是轻轻地嗤了一声,不像讥讽,亦不带半分轻蔑,那狭长的眼略微弯了点儿,似是被逗乐了。她总是笑得极浅,一瞬又将笑意敛了去,淡声道:“好一个恶鬼上门索命。”

    容离没吭声,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水。

    “你就不怕,她若是死了,反倒成了索你命的恶鬼。”华夙口气甚淡,明明被困在屋中,却颇为从容自得。

    容离无声抬了一下眼,放下了手中水杯,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杆细长平凡的笔。

    画祟。

    她有画祟在手,无甚好怕。

    华夙掩下黑绸底下的唇微微一扬,心觉这病恹恹的貌美丫头果真像只狐狸,时不时便做些狐假虎威的事。

    因自家大姑娘时不时撞鬼,小芙不敢走开太多回,恰巧空青在屋外,待午时一到,她便让空青去带了些饭菜过来。

    饭菜是庖屋为主子们备的,大姑娘身子弱,常常不同夫人们一齐用饭,故而如今即便是老爷回来,庖屋的厨子也惯于为大姑娘留下一份,婢女只需去庖屋一趟便能将其提走。

    空青提了饭菜回来,面上无甚表情,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与那些只会妄口巴舌的不同。她叩了门,门一开便将食盒递进了屋里,低声道:“姑娘,饭菜拿来了。”

    门略微敞着,屋外的雾气依旧浓重,这天阴得不像正午。

    小芙将食盒接过去,回头朝自家姑娘看了一眼。

    容离借着这一道缝打量起屋外雾气,轻声道:“让她进来一起用饭。”

    小芙略有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姑娘让你进屋一起吃。”

    空青愣了一瞬,低着头道:“多谢姑娘。”

    门一合,那缭绕烟霭连一寸也进不得。

    小芙打开食盒,把菜碟和米饭一份一份地拿了出来,转身又去取了碗和筷子。

    容离坐着不动,朝拘谨站在门前的婢女看去,叩了一下桌道:“来坐,站着做什么。”

    空青摇头:“府里有规矩,下人不可和主子同桌用饭。”

    小芙得意地扬起嘴角,晃着头舀好了饭,身一沉就坐在了自家姑娘边上,好似在炫耀。

    容离心觉无奈,气息如丝地说:“我命你进来,是同我一起吃饭的,不是让你站着看我吃。”

    “还要姑娘请你不成?”小芙回头看向空青。

    “多谢姑娘。”空青只好坐了下来,犹豫了一阵才拿起了筷子。

    华夙在空青坐下的那一瞬便站起了身,省得被凡人坐个正着。她双臂往身后一背,朝这些香气扑鼻的菜扫了一眼,双目一转,眸光落在了空青的发顶。

    容离细嚼慢咽着,未再说话。

    “此人脾性不错,也算实诚。”华夙敛了眸光,“你看人倒是准。”

    容离抬了眼,见空青未怎么吃菜,慢声道:“在我这不必如此拘谨,和小芙一样即可。”

    小芙笑了起来,“幸好跟了大姑娘,若是在别的夫人那,怕是晌午后才能吃上饭。”

    空青低声道:“来伺候大姑娘,是空青的福分。”

    这样的话,容离已听过不少,微微摇头,“你心里记得便好。”

    小芙叹了,“也不知那管账的如何了,姑娘的月钱可是被克扣了不少。”

    空青沉默了一阵,才道:“听闻老爷亲自查了账,府中有三千两白银不知去处,那管账的被送去官府了。”

    容离眸光一凝,“那人可有说些什么?”

    “不大清楚,姑娘若是想知道,空青一会便去打听。”空青低眉敛目。

    容离咽下米饭,慢声道:“罢了,人已带去官府,管账的日后过得如何,怕是已是定数,那三千两白银若是能找回来便好。”

    空青抬眼看她,眸光一瞬又游离到了别处,肩颈原本绷得紧,如今倒是放松了半分,不再同方才那把拘谨了,“姑娘好心。”

    容离轻笑,苍白的嘴角略微扬起,柔弱得像极了屋外薄枝上无依的梅花,叫人看不得她受上半分委屈,好似合该宠着她才成。

    她神色柔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垂着的眼睫微微一着,这般温文娴静,若不是身子骨太弱了些,何愁无人上门提亲,怕是整个祁安城都抢着要她。

    看着是楚楚可怜,可肠子却弯弯绕绕的。

    “当真就这么算了?”华夙淡声问。

    容离未答,慢腾腾地挑出鱼刺,碗里那好端端的一块鱼肉像是被开肠破肚一样,被筷子翻得稀烂,已是连一根细小的刺也看不见了。挑完了刺,她才把鱼肉夹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

    “料你不会就这么作罢,在下人面前装模作样而已。”华夙自问自答。

    容离放下了筷子,捏起帕子擦了嘴角。

    “姑娘吃饱了么。”小芙问道。

    “嗯。”容离这一应就应了俩。

    华夙连人命都不怜惜,又怎会管顾此事。她朝窗边走去,窗棂上那层薄纸贴得严严实实,连丁点儿风也未漏进来。

    上回这窗被剥皮鬼撞毁,次日便被修好了,省得风往屋里一钻,地龙便不暖了,如此还不如在竹院里住,好歹竹院的窗是好的。

    华夙抬手,单薄的掌心覆在了窗棂上,隔着这窗纸同外边的雾气相贴。半晌才收了手道:“雾气弱了些许,明日寅时,此阵不攻自破。”

    话音蓦地一顿,她转头朝容离看去,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眉目间显而易见的犹豫,过了一阵,她才问道:“猫在何处。”

    容离听见到,闻声愣了一瞬,她从闻香轩回来后,便把那黑猫给忘了。捏着帕子的手一顿,问道:“我从外边买回来的猫养在了哪儿?”

    小芙轻轻“啊”了一声,一双眼圆圆瞪着,猛地站起身道:“我昨日怕它夜里叫不停,扰着姑娘歇息,便将它放在了下房,险些将这小东西忘了。”

    府中下房是下人住的地方,好几个婢女同住一屋,床摆得严严实实,连落脚的地方都寻不着。

    容离状似无意地侧过头,朝窗边看去。

    “抱来。”华夙勉为其难开口,单单这两字便说得十分干涩不情愿。

    容离皱眉,“那么小的猫儿,怕是得四处跑,你将它放在下房,也不怕它被别人捉去。”

    “我将它拴起来啦。”小芙小心翼翼道,“我同屋里的姐妹说了,这是大姑娘的猫,她们定不敢胡来,兴许猫已经被喂饱了。”

    “抱来让我看看。”容离下颌微抬,不凶煞骄横,反倒娇得很,催促道,“快些。”

    小芙扒了碗里最后一口饭,鼓着嘴说:“这就去!”

    屋里少了一人后,空青又拘谨了起来,眼神都不敢往别处瞟,唯恐冲撞了姑娘。她心底有些焦,可收拾起这桌子时倒是有条不紊的。

    “我本以为你会替玉琢求情。”容离忽道。

    碗铿地撞在了一块儿。

    空青拿碗的手一顿,将空的菜碟子放回了食盒里,“她做了错事,理应受罚。”

    “你不担心她也被官府带走?”容离抬眼看她。

    空青站着,手指有些发颤,面色却仍算是冷静,“她起了祸害主子的心思,理应严惩,容府未将她交给官府,已是她的福分,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她此世就毁得彻底了。”

    容离打量着她的神色,缓声道:“爹若要罚她,我也拦不得,但谅在她曾服侍我,我会寻个法子,让爹罚轻一些。”

    她说得极慢,每道出一个字,俱在分辨空青神色的变化,连空青那嘴角下撇的弧度也未放过,好似在看一出戏,而她是戏外之人。

    空青眼眶红了,盖好了食盒,揖身哽咽道:“姑娘不必心疼她,她自作孽,不受罚不知恩。”

    容离见她低头抽噎,撑着桌站起了身,双目微微弯着,当真如置身事外般。她扶起空青,轻声道:“我啊,向来心软,最是心疼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

    嗓音轻飘飘的,好似空谷传响,旷远清灵。

    华夙抬手勾落蒙面的黑绸,缓缓将其扯落至下颌,“倒是会说话,你可也骗过我?”

    容离有气无力地撘着空青的肩:“旁人待我有几分真,我便回以几分真。”

    华夙轻笑了一声,笑得凉薄,狭长的眼中未掀起半圈波澜。

    下房离兰院不远,兰院住的是大姑娘和两位受宠的夫人,若是离远了,婢女还不便赶来。

    片刻,屋外响起细细弱弱的猫叫声,小芙脚步轻轻,一边念叨:“可别叫了,一会便去给你弄些吃的,身板小小,胃口倒是不小。”

    小芙搂着猫推门而进,跨进门槛的一瞬,猫不但不叫了,还猛地炸起了毛。

    “见到主子怎不乐呵,怕成这样?”小芙轻轻呀了一声,小声嘀咕。

    容离把猫接了过去,心里清楚这猫在怕什么,好端端一只猫,不知怎的竟然不怕人,却怕鬼怕得厉害。她抬手往猫背轻抚了两下,抬眼问:“喂过了么?”

    “并未。”小芙低声道:“下房的姐妹不敢随意喂,怕将这猫喂坏了。”

    “你去庖屋要些鱼,白水烫熟了再拿来。”容离摸起这猫的下颌。

    “姑娘,我去。”空青拎起食盒,“我顺道将食盒带过去。”

    “那便你去。”小芙乐呵起来。

    等空青走了,小芙才说:“我方才问了,说是那管账的还在受审,未见传讯回府。”

    容离摇头,“无妨,三夫人可有出门?”

    “三夫人似乎回了屋后便不见出来了。”小芙想了想。

    容离思及不久前蒙芫和其贴身婢女私语的模样,侧头叮嘱道:“若是三夫人那屋有什么动静,便同我说,今日她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是不是因玉琢的事,也伤了心。”

    “伤了心”这三字她咬得略显刻意。

    “姑娘你还忧心她会伤心?”小芙差点气得厥过去。

    容离抚着怀里的小黑猫,话音也跟猫儿一样,轻轻细细的,“到底是我三娘。”

    她朝妆台走去,抱着猫坐下了,状似在看镜子,实则是在用余光端详身侧的鬼。

    华夙的样子映不进铜镜,她的手还勾在黑绸上,凉薄的眼瞧见了这只瘦瘦小小的猫。

    妆台上的胭脂水粉整整齐齐摆放着,容离也不怕这猫会将东西摔了,便将其搁在了桌上,又怕它会忽然窜出去,故而轻飘飘地按着它的背。

    “果然还是太小了。”华夙合起眼,不忍直视。

    小芙还在屋里,容离不便说话,干脆沾了妆台边那铜盆里的水,在黑猫的脚边写起了字。

    「你要进它的身么」

    华夙垂眸看字,殷红的唇中吐出凉凉的字音,“暂不。”

    容离又写。

    「那你找它作甚」

    华夙哑口无言,不情愿地别开眼,“时辰未到,尚还不急。”

    猫儿一动不动地蹲坐在案上,并非是因为乖巧,而是不敢动。

    容离沾了点儿水,指尖滑落一滴晶莹,一笔一划写着。

    「莫非入了这猫的身,你便不怕外面的雾了」

    “以活物做遮掩,此为一计。”华夙平静道。

    「若是活物即可,容府中那么多婢女,为何不夺一人舍」

    容离的字甚至娟秀,却同她一般,似是有气无力的,不见笔锋。

    华夙竟未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阵,才淡声道:“麻烦。”

    容离总觉得自己好似又揣摩出了点儿什么,这鬼能耐应该大得很,如今东躲西藏的,不杀她夺回画祟,也不轻易夺凡人性命,连出手次数都屈指可数,兴许是受了重伤,亦或是遭了什么禁制,鬼力不支,故而……

    才此般委曲求全。

    偏偏还没点委曲求全该有的样子。

    她眼眸一转,盈盈笑了一下,又写下一列字。

    「你竟是怕麻烦之鬼」

    华夙睨她一眼,抬手将黑绸挂牢在耳边,又遮起了脸。

    今日这天暗得格外早,还未到酉时,外边已是漆黑一片。

    屋里,小芙正撑着下巴打瞌睡,容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猫,而那浑身裹着黑绸的鬼物,仍在同这远不足岁的小猫僵持着。

    华夙的神情忽地一变,虽不至于扬起兴致,却是颇觉意外,“有人进了柴房。”

    “嗯?”容离抱着猫站起身,隐约记得柴房的门后来是落了锁的。

    华夙又道:“柴房里的婢女命火将熄,有人害她。”

    容离侧头便道:“小芙,出去瞧瞧,外边怎好像有鸟叫,天这般冷,是什么鸟来了兰院。”

    小芙脑袋一歪,揉着眼醒了过来,打起哈欠道:“许是山雀。”

    她探出身望了一眼,又缩回了屋里,“没听见鸟叫,反倒看见有个人大步流星地跑出了院门。”

    “什么人?”容离皱起眉心,“你再仔细听听。”

    “未看清。”小芙只好又出了屋,问坐在门槛外的空青,“刚刚跑出去的人看清楚了么,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刚刚闭着眼,没看清。”空青说完便侧耳细听,忽然转身朝柴房走去,猛地拍起门。

    门是锁上的,屋子里窸窸窣窣响着,还传出细微的哼声。

    小芙和空青相视了一眼,一人抬腿,一人朝门上撞去,可姑娘家力气小,一时也不能将门撞开。

    这动静太大,蒙芫和姒昭的屋里也出来了人,几个婢女甚是不解,一人惊愕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钥匙在哪儿呢?”小芙扬声问道。

    无人作答,却有两人上前相助,还有个丫头站在后边探头看。

    此时,柴房里另一侧的窗咚地响了一声,是支起的窗棂落下的声响。

    几人面面相觑,那站在后边看的丫头愣了一瞬,随后拔腿就绕到柴房后边一探究竟。

    小芙、空青和其余两人奋起撞门,嘭一声硬生生撞破了,门开的那一瞬,她们齐齐看见了一双垂在半空的腿,仰头一看——

    玉琢吊在横梁上,被一根麻绳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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