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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四处骤然静下。

    下人们默不作声,心绪不一。

    容长亭猛地瞪大了双目,他本就怒火朝天,一双眼已是通红一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虬起,在听到这话后,竟……额上冷汗暴下,好似噩梦中惊醒,又像是被他人虎口夺食,紧咬起牙关,一口牙嘎吱作响。

    容府里的下人大多都怕他,这容家老爷平日里不发威时还好,可若是生起气,怕是屋顶都能掀了,看方才那跟在三夫人身侧的婢女就知道,嘴上说是将她送出城,可谁知道是不是。

    一众下人纷纷退了几步,恨不得捂起耳朵,不敢再听,若再往后说,定不是他们能听的。

    小芙心惊胆战地看着,也不知自家姑娘怎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虽然旁人都说她家姑娘和大夫人像,可再是像,那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啊!

    她想攥住自家姑娘的衣裳,把姑娘往后拉一点,想着避开些许,就能少挨些老爷的怒火。

    然而,容离却不为所动,好像看不见容长亭眼里的愠怒,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容长亭,冷静还淡然,嘴角微微提着,温温软软的,却不像在笑,反而像是在等容长亭给她一个说法。

    “你何必激他。”华夙淡声道。

    那纤细高挑的鬼物就站在容长亭面前,将这怒火朝天的男人打量着,甄选什么物件般,那打量的神情分外冷漠,哪像是看活物该有的样子。

    又或许华夙看凡人时,俱是这样的神情,凡人短短数十载,总归是要死的,在她眼里,生死无异。容离认得她这神情,初见时,华夙不就是这么看她的么。

    “这凡人无甚能耐,脾气倒是不小。”华夙嫌厌道。

    容长亭直勾勾地看着容离,原先只是错愕,随后好似好梦破碎,像极了想要留住什么泡沫虚影一样,面上露出了狰狞的神情,不肯让步,非得把自己又骗了回去。

    华夙冷淡地啧了一声,不以为意开口:“就连厉鬼也未必能露得出这样的神情,难看。”

    容离没有应声,她也正盯着容长亭看,默不作声地逼着容长亭亲口道出他清醒时不敢说的话。

    一切的根源,可不就是容府,可不就在容长亭的身上。

    华夙又道:“你知他现在这模样像什么?”

    像什么?容离心道。

    华夙不咸不淡开口:“像饿鬼,饿到极致,还会将生人拆吃入腹。”

    “离儿,下人都在,可莫要胡说。”容长亭眼里似燃着火,哪还瞧得出丁点惊怵,只余下对眼前人势在必得的凌厉来。

    “胡说?爹你也知离儿向来乖巧,不说胡话的。”容离仍旧不怕,轻笑了一声,柔柔弱弱的,慢声道:“你把我当作她了,却不敢认,你前夜醉酒时,已将一切都道出了,你不记得了么。”

    容长亭气息骤急,那沉重的喘气声仿若困兽。

    小芙被吓着了,忙不迭走上前,挽住了自家姑娘手臂,小声道:“姑娘,这、这……”

    “你回屋去,替我收拾包袱。”容离侧过头,轻着声说。

    她说话时有气无力的,声音虚得很,这风一刮起来,站远些便听不清她的话。

    一众下人面面相觑,怕而不敢言,谁也不知道大姑娘对小芙说了什么,可下一瞬便心下明了……

    容长亭厉声道:“谁准你走的,谁敢替你收拾包袱!”

    他喊得声音几近嘶哑,喉咙都像要被撕裂了,猛地走上前,想去攥住容离的手腕。

    向来听话温顺的大姑娘竟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容长亭的手,抬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人,眼里……竟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嫌厌来。

    就好像皮影戏里的小人生了灵智,被割断了牵动奇经八脉的细线,蓦地有了生机。

    听容长亭这么一喊,搀着容离手臂的小芙浑身一震,属实被吓着了,瞪着一双眼打量起自家姑娘的面色,她以为姑娘也是怕的,不想,姑娘面上哪有半分惶恐。

    小芙牙齿直哆嗦,“可、可咱们……”

    “去。”容离轻声道。

    小芙慢腾腾放开了她的手臂,想走却又不敢走,目光仍紧巴巴地黏在自家姑娘身上,生怕她一个转身,容长亭就把她家姑娘给打了。

    容长亭又喊:“你若敢走,我势必要打断你的腿!”

    “我的腿若是没了,那便爬着出去。”容离眼眸微弯,面色仍旧是病恹恹的。

    华夙皱起眉。

    容长亭眉头紧锁,目眦欲裂道:“那便折了你的手,让你连爬都爬不得。”

    疯了,在旁站着的下人们纷纷想,老爷一定是疯了。

    这整个祁安城,谁不知道容长亭有多宠这女儿,宠到听不得旁人说她半句不是,就连说她身子不好,也会勃然变色。

    容离刚过十五那年,曾有人媒人上门提亲,隔日那一户人便倒了霉,商货被劫是小事,有些个出门还被蒙头打上一顿,故而旁人都觉得这容府的大姑娘……晦气。

    如今听到老爷这么说,下人们不由觉得,以往那些事,莫不是老爷悄悄派人去做的,老爷……看起来并不愿让大姑娘嫁人,故而前段时日回来时,听闻蒙氏给大姑娘物色相公,才会暴跳如雷。

    容离摇头,温声道:“你还不如将我的胳膊和腿都砍了,听闻人彘便是这么做的。”

    容长亭不说话,似在按捺着怒火,然而这怒火都燎到发顶了,如何憋得住?

    容离又退了一步,回头道:“都散了。”

    “谁也不许走!”容长亭怒目横眉。

    华夙也跟着退了一步,抬手撘住了容离的肩,轻飘飘的,未压上什么劲,唯恐这弱不禁风的丫头被压得歪了身子。她不咸不淡地哂了一下,笑意冰冷,“你就这么将他激怒,也不怕被他伤着?”

    容离两眼一抬,软声细语般说:“是他本就要生气,不是我惹的。”

    这话怎么也不像是对容长亭说的。

    下人们背脊窜上寒意,打起了冷颤,也不知大姑娘是在看谁,又是在同谁说话。

    小芙也怕了,她跟了容离这么多年,自然清楚自家姑娘是何时变了性子的,如今一想,也不知是不是被鬼怪附了身,可哪只鬼怪会这般了解她家姑娘,除了脾性,扮得是一模一样。

    她本该是要去收拾包袱的,可现下却迈不动腿,错愕地望向容离的脸,想从那张苍白好看的脸上找出丁点蛛丝马迹来。

    华夙又是一哂,“你怎把对我说的话道出来了。”

    容离回头望了一圈,看见了下人们面上的惊愕,目光一动,朝小芙道:“还不去,在这站着,也不怕被吓着。”

    小芙足尖一拐,这才朝侧屋走了过去,才走两步,脚步加快,干脆跑了起来,像在逃。

    容长亭瞪着眼,指着小芙的身影道:“去拦住她,我看谁敢替大姑娘收拾包袱。”

    谁也不敢动,半晌才有个小厮犹犹豫豫地转身,像是想去抓住小芙。

    容离无动于衷,看着华夙道:“待此事一了,我就跟你走,可他们不想让我收拾包袱。”

    她本意是想让华夙屈尊帮她拦一拦,这祖宗她哪敢使唤,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话。

    华夙淡声道:“怎么,还想让我替你收拾包袱不成?”

    容离不作声,哪知这鬼连想法都异于凡人。

    华夙沉默了一阵,冷着脸意味深长地说:“还从未有人让我做过这等事。”

    容离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说话,这场面委实诡谲,尤其她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方才那想要去堵住小芙的小厮僵住了身,怵怵地收回了迈出的腿,冷汗打湿后背。

    “去把那婢女给我拉回来,怎么,一个个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容长亭疯了一般,怒得面容都扭曲了。

    容离轻声道:“都散了。”

    众丫鬟小厮面面相觑,忽地拔腿就跑,却不是去堵小芙,而是匆匆往兰院外跑,一个个都逃开了。

    这偌大的庭院里,登时只剩下容离和容长亭二人,还有一只鬼。

    风声中,隐约传出女人的哀吟,一声声的,好似喊魂。

    蒙芫独自一人在主屋里,屋中再无别人,她那痛叫声越来越凄厉,明明先前已经腾不出气力了,此时像是要这躯壳里的精力挖空凿尽。

    一声声的,就这么落在容长亭和容离耳畔。

    容离不为所动,轻声道:“这样,你还觉得我像她么。”

    华夙侧过身,望向蒙芫那屋,“她快不行了。”

    “不行就不行,我又不是医生,救不得她。”容离眼里哪来的怜悯,倒像是要解脱一般,轻吁了一口气。

    果不其然,下一瞬,蒙芫的喊叫声陡然高昂,似是拉满了弓,弦却忽地断了,哀叫戛然而止。

    没声了,约莫是……死了。

    在蒙芫死去的那一瞬,一声婴啼嚎啕响起,二夫人朱氏抱着一婴儿穿墙而出,嘴上轻声说:“乖乖,娘来了,别哭。”

    这……分明是鬼婴。

    鬼婴见到其母,身上鬼气四溢,隆隆黑雾把朱氏裹了个完完全全。

    “蒙芫死了。”容离垂下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连三房都不顾了,可还有心?”

    容长亭额角青筋一跳,满腹怒火再也遏制不住,“我待你还不够有心?!”

    他哪里看得见鬼妇抱婴穿墙而出,说完就走上前去,还想伸手擒住容离。

    容离不慌不忙,从袖中拿出了画祟,挥笔间,半空落下了一把短刀。她握着刀,朝容长亭指去,苍白的唇微微抿着,仍是病恹恹的,却不是那么软弱了。

    容长亭就算再气昏头,眼睛还是好使的,将容离凭空画出一把刀的这一幕看了个一清二楚,当即顿住了脚步,“你……”

    “我问你一件事。”容离拿刀指着他。

    站在边上的华夙忽地伸手,朝容离握刀的手腕探去。

    容离愣了一瞬,被这鬼把手腕握了个正着,手背上凉飕飕的,好似裹了雪。

    华夙自顾自将她的手抬起了点儿,又慢腾腾掰开了她的手指,令她将短刀重新握牢,似是摆弄傀儡小人一般。

    在纠正了容离握刀的姿势后,华夙不轻不重的往她手背轻拍了两下,“刀要这么握,否则容易被夺,还会伤及自己,记住了么。”

    容离就着这姿势指着容长亭,“我问你一件事,你且好好答。”

    容长亭眼里熄灭的火又燎了起来,当这丫头是在捉弄他,干脆猛扑了过去。

    华夙从黑袍里探出手,挥出了一缕鬼气,那鬼气跟麻绳一样,把他绊了个正着。

    容长亭被绊倒在地,头上发冠都歪了,着实狼狈。他怔了一下,本想爬起身,可双足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硬生生拽住了他。

    这容府闹鬼已有好一段时日了,容长亭虽信,却不觉得鬼怪会闹到他身上,现下撞了鬼,登时把他火气都给浇灭了,不由得挣扎了起来。

    容离提着裙蹲身,刀刃抵在容长亭的脖颈上,轻声道:“你是怎么把我娘带来祁安的,她是心甘情愿跟你的么,她到底是如何走的?”

    华夙站在她身旁垂视,“你若想知道,我施个术迷惑他的神志,令他将实情道出即可。”

    容离又把刀尖抵近了点儿,“不,我要他清清醒醒的,亲口说出来。”

    容长亭怕了,可却伏在地上缄口不语。

    倒是……抱着鬼婴的朱氏开了口:“我不曾见过丹璇,但从下人口中得知一二,丹璇同容长亭两小无猜,后来单家式微,丹璇嫁进了容府,听闻数年来不曾出府,成日就在府中,府里鲜少有人见过她,她贯来在屋中歇着,听闻是身子不好,但也有人说……”

    朱氏一顿,轻拍着怀中鬼婴又道:“是容长亭不许她出门。”

    容离一言不发地听着。

    朱氏抱到了这鬼婴后,身上被锁住的鬼气又要克制不住了,如今母子连心,已然化作一体,鬼气化作数只乌黑的长爪,朝四面猛抓着。她眼中却未再流出血泪,甚至还变得温和了许多,又道:“那管家跟了容长亭多年,或许,你该去问问他。”

    容长亭怕归怕,依旧不开口,执着地固守着什么。

    这容府里,许多人都藏了秘密,容长亭也不例外。

    容离忽地觉得寡然无趣,把手里的刀往容长亭侧颊上一丢,刀刃在他面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容长亭见她站起身,猛地伸手,想抓住她的脚踝,可手背却叫什么东西踩了个正着。

    他看不见,只知道伸出的手被踩到了,那踩在他手背上的人,还慢腾腾地碾了一下,似要把他的筋骨都给碾断,骨头嘎吱作响,他惨叫出声。

    抱着鬼婴的妇人怵怵地退了一步,抬眼便看见那身裹黑袍的大鬼踩住了容长亭的手。

    华夙好似是不经意踩到的,又许是因她太过自然平静,眼中没有丁点起伏的波澜。

    容长亭痛叫着,口中却喊:“是你,你就是丹璇,你回来寻仇了是不是!”

    “疯子。”朱氏低声道。

    容离垂视着他,站起身时头晕眼花的,抬手往心口上捂了好一阵才回过神。她转头看了一圈,院子里空空如也,也不知那管家到哪儿去了。她低头又道:“我娘当真是真心跟你的?”

    “不真心也要叫她真心,她合该是我的!”容长亭哑声道。

    容离明白了,虽然容长亭没有明着承认,但从这只言片语中,她已能猜到大半。

    主屋里又逸出一丝鬼气,那鬼气稀薄,分明是新鬼。

    此处除了蒙氏,又哪来的新鬼呢。

    蒙芫的鬼魂还未出来,朱氏便蓦地转身,她未张口,怀中鬼婴却又大张着嘴哭喊了起来,那嘴张得巨大,近乎要把整张脸都占尽了,唇角撕到了耳根。

    鬼婴大张的嘴血淋淋一片,只一个吸气,便把屋子里的鬼气吸了出来。

    一个鬼影被迫穿出了墙,被扭曲成了一团黑雾,连人形都凝不起。

    蒙芫的鬼魂尖声喊叫,化作黑雾被鬼婴吞了个正着,陡然止声。

    鬼婴合上嘴,登时又不哭了。

    朱氏拍了拍它的背,轻声道:“滋味如何,吃饱了么,我儿。”

    鬼婴扯着撕裂的嘴角,竟冲她笑了一下。

    朱氏不敢看华夙,只朝向容离,微微躬身道:“多谢成全。”此话虽是对容离说的,实则却是为了说给华夙听,好谢她不杀之恩。

    华夙冷淡一哂,抬起了踩在容长亭手背上的脚,对容离道:“接下来,你要如何?”

    容离抬手去捏住了华夙的黑袍,明明跟容长亭说话时,底气分外足,如今就跟泄气了一样,低声说:“我不想他忽然逃走。”

    言下之意,行个方便,把这容家老爷困在此地。

    华夙不情不愿地抬了一下手,那缚住容长亭双足的鬼气当真凝成了一双手的模样,将他死死拽住了。

    容离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攥在手里的黑绸,“我去会会我那四娘。”

    她朝远处招手,“玉琢,去府里找找,管家到哪去了。”

    小芙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惴惴不安地探出门想看一眼,冷不丁听到了这句话。

    她心如擂鼓,玉琢,谁?

    随后,小芙差点厥了过去,玉琢不是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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