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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小芙惊呼了一声,“姑娘,是客栈,总算看到个能落脚的地方了。”

    那客栈孤零零立着,门口锦旆曳动,风一吹,上边的“酒”字登时变得歪歪扭扭。

    附近渺无人烟,门口未停车马,且门还紧闭着,也不知里边究竟有没有人,远处全是高山,山影层层叠叠,好似罗幔般从半空垂落。

    空青本是在容离身旁睡的,听见这俩丫头大喊大叫,顿时醒了过来,也跟着朝外面望了一眼,经过昨夜那荒唐诡谲的事,她看见那客栈时竟露不出欣喜的神色,反倒如鲠在喉。

    容离定定看着那客栈,隐约觉得古怪,这也并非官道,若是官道上有客栈也无甚奇怪,可这荒郊野岭的,许是一年半载下来都没几个过路的人,这客栈开在这儿,怕是得亏。

    她悄悄转头,本是想看华夙的,不料恰好撞见了空青的目光,这丫头向来冷静,如今却像是被吓着了一样,熬鹰般一动不动地瞪着眼。

    昨夜下的果真是一剂猛药,属实太猛了点。

    空青喉咙一动,吞咽了一下,眼珠子终于转上了一转,朝垂帘外望去,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这客栈会不会是……”

    “是什么?”容离只觉得古怪,暂且看不出个究竟。

    空青缓缓沉下留一口气,慢声道:“会不会是妖怪变出来的。”

    容离笑了一下,未立即应声。自得了这双阴阳眼来,她还未见过什么妖怪,顶多是萝瑕那般藤萝化鬼的半妖,想来也确实奇怪,鬼都能见着了,怎么一只妖也未遇到过。

    市井话本里的常常有各种妖,花变的,树变的,抑或是猫妖,犬妖,又或者是什么器物变作的妖怪,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应当不是。”容离抿了一下唇,扬声对白柳道:“过去看看。”

    原本沿着山路前行的马车蓦地拐了个弯,朝那客栈驶了过去。

    伏在软垫上的猫依旧一动不动,碧瞳森冷,一瞬不瞬地看着远处的客栈。

    待到客栈门口,白柳把马拴在了树上,转头把脚凳放了下来,让自家姑娘能踩着下地。

    空青先出了车舆,站在马车下好能让容离撘手,眼却时不时朝客栈紧闭的门看去。

    容离尚还在车里,对着那只软趴趴的黑猫说:“这客栈可是有什么问题?”

    垂珠细细弱弱地叫了一声,可落在容离耳畔的,却是鬼物那清冷到似还冒着寒气的声音,“去看看,虽说客栈里没有活人的气息。”

    没有活人的气息,这可就了不得了,客栈里许还是有什么东西的,但……大抵都不是人。

    容离闻言一顿,手伸至半空,已不大想下这马车了。

    华夙兀自从软垫上跃了下去,几下便到了地上。

    这么只小黑猫,轻盈盈地落在地上,连点声音也没有。

    小芙低头时,冷不丁瞧见脚边黑漆漆的一团,险些就吓得一脚踩了上去,待看清这是垂珠后,才猛地退了一步。

    容离跟着下了马车,弯腰把脚边的猫抱了起来,本是想叫这三个丫头过去叩门的,可想想还是亲自叩门为好,省得开门的是什么吃人的妖怪。

    身后阴风一起,附在车舆顶上的剥皮鬼也跟着下了地。它身上穿着的那牡丹纹的衣裳甚是华美,配着一张娇俏的小脸,该是讨人欢喜的,却偏偏面无表情,一双眼还眸光涣散地睁着。

    客栈的木门果真闭得严实,门前还垂着一块陈旧的粗布,许是久经日晒雨淋,已不大能看出原来的颜色,灰扑扑的,其上绣着的花纹有些奇怪,不像活人会用的。

    容离抬手叩门,笃笃作响,三个丫头在后边紧张兮兮地看着。

    敲了三下,屋里无人应声,好似客栈里本就什么也没有。

    容离只好又叩了三下门,扬声问道:“有人么。”

    华夙窝在她怀里,碧绿的眼转了一下,淡声道:“别问有没有人,跟店家说,你要住店。”

    这客栈里有没有人都说不定,这……如何住店?

    可容离还是信她的,犹犹豫豫开口,声音小得恰似蚊蝇,“店家在么,住店。”

    她声音方落,门里边忽然传来脚步声,嘎吱嘎吱的,好似老旧的木梯摇摇欲坠。

    就这么一瞬,容离心已了然,这客栈果真不是什么该来的地方。

    听着那脚步声愈来愈近,她浑身寒毛直竖,怔怔垂眼,看着怀里那猫,小声道:“真能住这?”

    小芙就在她身后,还以为姑娘是在同她说话,乐呵呵道:“姑娘,好不容易碰见个客栈,在这歇上一日也好,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碰上一个客栈。”

    心当真是大。

    白柳四处张望,第一眼瞧见这客栈时还是高兴的,现下却如何也笑不出来了,若是正经客栈,哪能不开张的,门关得这么严实,当真会迎客么。

    华夙轻嗤了一声,“在马车上坐了那么久,我看你连腿都快打不直了,再不歇上半日惜惜命,往后如何跟我?”

    容离心想,难不成住在这不知道是妖还是鬼开的客栈里,就是惜命了?

    华夙在她耳畔说:“好好住半日,我能教你的,可还多着去了。”

    容离抿唇不语,那一声声沉重的脚步声犹像是踏在她的心头,脚步声每响一下,她的胸膛就好像是被猛撞了一下,差点喘不过气。

    华夙道:“无甚好怕的,进去。”她声音冷淡,对客栈里的东西分外不屑。

    “来了。”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应得倒是响亮。

    小芙双目一亮,“姑娘,当真有人!”高兴得像个傻丫头。

    门随即打开,那灰扑扑的垂帘被掀起,门里一穿着粗布麻衣的男子侧过身道:“近段时日天寒,过路的人少了许多,掌柜的又病了,索性没有开门,怠慢各位姑娘了。”

    说完,他的目光竟在容离身后顿了一下。

    说话的男子身量有些矮,还有些胖,故而走起路来脚步声出奇的沉。

    容离眨了眨眼,竟没从这男子身上瞧到什么鬼气,她往里看了一圈,屋子里收拾得还算干净,只是长木凳全反着搁在桌子上了,除了这男子,一个别的影子也没看见。

    男子抬手道:“五位姑娘里边请,还劳烦在此处等上一等,我去收拾客房。”

    白柳听得毛骨悚然,掰着手指自个儿数了一遍,怵怵道:“难怪你只能当个店小二,连数都数不清楚。”

    男子回头笑了笑,“数错了,姑娘见谅。”

    容离心里清楚,这多出来的一个数不可能是华夙,华夙正在垂珠躯壳里好好待着的,多出的那一个俨然是剥皮鬼。

    她皱着眉头踏了进去,抬手在眼睑下抹了一记,转而覆住了左目,只用一只右眼往四处打量。

    眼里看不见什么血光,似乎此地并未结下什么业障,也不曾留有怨怒,可……这店小二身上干干净净的,连鬼气也未沾一缕,他应当是看不见剥皮鬼才对。

    在看了一圈后,她又在右目下眼睑抹了一下,颔首道:“好。”

    空青是最后进屋里的,顺手把门带上了。

    屋里燃着炭,故而即便是未挖地龙,也并不是那么冷。

    男子把反扣在桌上的长木凳拿了下来,一把扯下肩上搭着的粗布,猛擦了几下道:“姑娘坐,小的这就要去收拾客房。”

    容离提着裙坐了下来,“你怎不问我住几间房?”

    男子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姑娘要几间?”

    容离垂目思索,“收拾上两间便好。”

    男子摸摸头,“怕是有点挤,姑娘这不是有……五人么。”

    他话音一顿,又改口:“又说错了,姑娘见谅。”

    容离没应声,掩着唇咳了几下。

    这胖墩墩的小二只好又道:“那小的便上去收拾了。”

    容离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子走上楼,在看不见那身影了,才敛了眸光,轻声道:“这么大个客栈,难不成就只有一个店小二,还有个不曾露面的掌柜?”

    不说还好,这话一说出来,白柳便颤了一下身,偏偏还要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双眼明目张胆地四处看着,腿却甚是老实,扎在原地动也不动。

    容离心里困惑,可华夙并未多加解释,就跟哑巴了一样。

    平日里絮絮叨叨的,在她耳畔这挑剔来那嫌弃去,现下一句话不说,还挺让人不适应。

    容离耳根是清净了,心却不静了,半晌才狐疑地垂下眼,把怀里这猫托起丁点,在看见这双冷冰冰的绿瞳时,才稍微安下了点儿心,这猫躯壳里的确实还是华夙。

    过了一阵,小二收拾好了客房,又咚咚咚地踏着阶梯下来,“收拾好了,姑娘们随我来。”

    容离不紧不慢站起身,一只手拢紧了狐裘的领子,下颌掩在毛茸茸的领子下,只一张苍白的唇在狐毛上半掩半露的,微微抿唇的样子看似有些执拗。

    小二看见她们上了楼,才接着道:“这段时日,也未想过要挣上什么钱,从入冬开始,便连个住店的客人都没有,顶多是打个尖便走了,现下给姑娘备了四间客房,走的时候只算一间的钱,姑娘不用给多了。”

    这膀大腰圆的小二回头笑了笑,“反正这些屋子空着也是空着,还不如让姑娘们住得舒坦一样,只是庖屋里新鲜的菜不多,怕是要委屈姑娘们了。”

    这话若是从掌柜口中道出,还挺理所当然,可说话的偏偏是店里的一个小二。

    “无妨,一会熬上点儿粥就好。”容离噙着笑。

    小二应道:“好嘞。”

    容离跟着他走了好一会,沉默了一阵才道:“掌柜的病了,总得有个算账和做饭的,莫非算账做饭的也是你?”她脚步轻轻,走起路来无甚力气,脚步虚浮如飘,比鬼还像鬼。

    小二挠挠头,“管账的年前就告假回家的,得冬后才回来,现下这天怪冷的,哪有什么账可以算,掌柜干脆就许他回去了,做饭的在庖屋里呢,我就一打杂的,哪会做饭,姑娘抬举了。”

    “你们掌柜生了什么病?这荒郊野岭的,可不好找大夫。”空青忽地开口。

    小二讷讷道:“小的哪里晓得,不过掌柜这段时日总提不起精神,这人嘛若是没精神,可不就容易生病,什么风寒啊都赶来了,掌柜也不肯进城看大夫,硬是想等这病自己好。”

    “病了多久了?”容离轻咳了两声,恹恹地掀起眼皮。

    小二模棱两可地回答:“有一段时日了,似乎挺久了。”

    待把她们送进客房,这男子才道:“我这就去让厨房熬个粥,炒上几个小菜,只是这个冬未囤什么菜,只能随便炒炒了。”

    容离抱着猫,扶着门道:“无妨,有什么便吃什么,劳烦了。”

    小二嘿嘿笑了两声,看模样倒是淳朴,转身就走了。

    庖屋在楼下,现下是在二楼,按理来说,那么个膀大腰圆的男子下楼该有脚步声才是,可偏偏静悄悄的。

    容离扶着门框久久不动,小芙打了个哈欠,似乎未意识到这客栈有鬼。

    她怀里的猫动了一下,华夙仿佛寻到了什么乐子,极轻地冷笑了一声,从她怀中蓦地跃了出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未惊起丁点动静。

    白柳和空青面面相觑,空青甚是冷静,只额角上好似冒了点儿冷汗,而白柳却连牙关都抖了起来,就跟筛糠一样。

    容离把袖袋里的画祟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决定进门,拘谨地坐在了桌边,回头道:“不进来么。”

    话是对华夙说的,三个丫头却也听了个真切,纷纷进了屋。

    那黑猫在门外站着不动,一双耳机敏地抖了一下,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动静。

    黑猫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一处,模样还挺能吓唬人,好似眼前立着什么脏东西。

    华夙未占其躯壳时,垂珠的、那长了一簇白毛的尾巴向来是低低垂着的,俨然无甚精神,像极了狗夹尾巴,而这躯壳一被占了,尾巴便高高翘起,浑然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

    这猫现下便翘高了尾巴站在客栈门口,半晌没回头,过了一阵才慢慢悠悠地转了个身,冷着眼跃进了门槛,慢腾腾卧在容离脚边。

    现下三个丫头都在,她也不好问这鬼是怎么了。

    华夙淡声道:“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么。”

    容离是想问的,她还从未见过这样古怪的客栈。

    华夙轻哂,不以为意道:“这是一个结,心结。”

    容离唇一动,默念起“心结”二字,没能想明白,这心结和客栈有何干连。

    三个丫头在边上坐立不安,空青时不时就朝门那边看,生怕有人忽然敲门。

    小芙果真心大,把扣在桌上的杯子翻了过来,刚想给姑娘倒一杯茶,忽然瞧见一只虫子从杯子下飞快地爬了出来,爬到桌沿便没了影。

    “啊——”她大叫了一声,忙不迭站起身,指着桌子变道:“怎么还有虫!”

    垂珠敷衍地晃了一下尾巴,眼一抬就瞧见了桌板下那只虫。

    小芙连忙道:“不是收拾过了么,怎连桌子都不打理,我看别人家的猫儿一瞧见虫子就乐呵,非得把玩一阵才肯扔,垂珠怎么动也不动,倒是去捉虫子呀。”

    华夙冷冷哼了一声,不和这凡间丫头一般见识,两眼一闭假装睡着。眼是闭上了,可清清冷冷的声音却近在容离耳边,“凡人死后常余执念,有的会化作厉鬼戕害他人,有的会固步自封,寸步不肯离,自欺欺人罢了。”

    容离皱起眉,可她眼中看不见鬼气,那鬼是在何处?

    华夙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不咸不淡开口:“有执念的想来不是那小二,这客栈里能话事的只有掌柜。许是掌柜身上鬼气稀薄,故而你觉察不到。之所以如此,想来是因本该投胎再世,却偏要作茧自缚。”

    容离听得明白,可却想不清楚,这鬼明知这是一个“结”,却要撺掇她来看一看。

    华夙轻嗤:“虽说这客栈闹鬼,可你若要跟在我身边,什么鬼都该见识见识,路上闲来无事,长长见识也不无不好。”

    容离隐约觉得华夙是在含糊其辞,她本就缄口不言,现下越发不想说话了。

    小芙哪还敢给姑娘倒壶里的热茶,这壶身摸着是热的,可里边的茶水也不知干不干净。她干脆把水囊拿了出来,给容离递了过去,“姑娘喝点蜜水吧。”

    容离接过去喝了一小口,看出这三个丫头俱在固执地睁着眼,实则都困得不行了,索性道:“若不你们去床上挤一挤,歇一会。”

    白柳摇头,她哪里敢睡。

    空青推着她的肩,“困了就去睡,不然哪来的精力伺候姑娘。”

    这半推半就的,白柳只好躺床上去了,小芙也跟着躺下。这两人本就互相不待见,各自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着后脑勺地睡着了。

    空青伏在桌上,没一会也睡了过去。

    华夙还在垂珠的躯壳里待着,不像是要化出原身的样子,淡声道:“现下进了这结,日后你再遇到,也不至于不会解。”

    容离轻声问:“如何解,那店小二莫非是假的?”

    “不过是个虚影。”华夙道:“寻常人进了这心结,可不容易出去。”

    “那要如何结,莫非还得试探出此鬼心结?”容离垂眸沉思,“那也得见到掌柜才成,只是现下尚不知她住在何处。”

    “此结乃是一妄念,除了结主为实,其余皆为虚,这样的虚妄之境,用画祟也能造出一二。”华夙淡淡道,“但画祟能画到何种程度,还得看笔主的能耐。”

    容离皱眉,“画祟也能画出这么个迷惑人的地方?”

    “自然,画祟这等随心之物,什么画不出来?”华夙一哂,“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罢了。”

    容离半掩在袖口里的手伸了出来,五指一展,掌心里躺着一杆细细的笔,竹身如渗墨,乌黑得分外匀称。

    她心底忽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好似华夙有意在教她一些事,而这鬼又仿佛深谙此道,犹像是这样的事已做过无数次。

    她的心蓦地高悬,不明缘由。

    容离拢紧了手指,把画祟握了个严实,“你这般厉害,以前教过的人应当不少。”

    华夙淡淡一哂,“‘人’倒不必,旁人无这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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