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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周府里的石像破裂一事,小芙也略有耳闻,即使她没怎么出过府门,也经不住单府里些个婢女嘴碎。

    小芙听愣了,本以为那石像是因消灾挡难才碎开的,不料其中竟还有这等内情,讷讷道:“可容家不是、不是……”

    白柳在边上怵怵开口:“不是那位做的么,我以为她是看不过姑娘受欺负,才出了手。”

    容离神色不变,认真道:“三娘之所以会腹痛,是因怀的是鬼子,她怀上鬼子乃是罪有因得,咱们只是把二娘的魂带了过去,二娘已化厉鬼,怨怒冲天,唯想报仇雪恨。”

    “之前请来的法师,不是将二夫人的魂驱走了么,难不成他是个半吊子?”小芙目瞪口呆。

    容离见状颔首,“后来传出流言,说容家老爷和四夫人俱无生息,此言不假,但这也并非那位所做,他们生息许是被府中鬼祟吃光啃尽了。”

    这些都是真话,半个字不曾掺假。

    白柳缩了缩脖子,“当真?”

    容离轻点了一下头,浑身好似无甚力气,歪歪站着,神色却是格外认真。

    白柳怕了,先前知道容家闹鬼,不料其中在闹的鬼物竟不止一只,“那、那单家……”

    容离朝她看去,轻声道:“先前你道有人拍你的肩,实则也是鬼物所为,只是怕吓着你,随意替你寻了个缘由。”

    白柳差点两眼翻白,两腿一软,忙不迭攀上小芙的肩。

    小芙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些鬼怪为何要穷追不舍,咱们都从祁安过来了,它们是跟了一路么?”

    容离轻叹了一声,朝空青伸了手,苍白的唇一动,“哪是从祁安跟来的,这天下哪里没有鬼,只不过我去到哪儿,哪儿的鬼便会寻过来。”

    华夙冷着脸戏谑:“黑的都能叫你给说成白的。”

    空青走上前,将自家姑娘给扶住了,忙带着她往桌边走,还把凳子拉了过来。

    容离坐下,又道:“也不知为什么,我去到哪儿,他们总是能找得到,就跟犬儿闻着味一样。”

    想来还是头一回有人把苍冥城里的鬼说是狗,华夙颇为赞成,头轻轻一点,“可不就是。”

    小芙和白柳已被吓得快魂游九州了,只空青还能直挺挺地站着。

    空青站得还算稳,只是手有点颤,“可它们为何要追着姑娘不放,是要找什么东西么?”

    容离睁着眼说瞎话,“那是因我这体质千年难得一遇,若是寻常人,如我这般早就在棺材里躺成白骨了,偏偏我还能苟活,这躯壳好比一个上好的炉鼎,吸我身上一口阳气便可抵上十年的修为,等我将死,还能夺我躯壳,混入凡人之中。”

    “你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华夙眉一抬,“倒是把这几个姑娘都唬住了。”

    果不其然,三个丫头眸光木讷,俨然被吓着。

    小芙心跳如雷,隐约觉得这些话有些熟悉,可她压根想不到来处,只光记得怕了。

    “那、那姑娘岂不是相当危险。”空青皱眉。

    容离颔首:“原本不想带上你们,就是怕将你们牵扯进来,我尚不能自保,又如何保你们平安。”先前的话俱是胡扯,这句却是真心的。

    小芙眼都红了,“姑娘怎不早些跟我们说。”

    容离好笑地看她,也不知这丫头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怎么,我早些说你们就有法子了?”

    小芙抽噎了起来,“咱们去找厉害的法师,这世上法师那么多,总能找到个有法子应付的。”

    容离摇头:“你想得倒是轻松,若是厉害的法师有那么好找,我早就找着了。”

    白柳皱着眉头,“那姑娘为何还要去篷州,篷州战乱,孤魂野鬼定然不少,姑娘去了那儿,岂不是……”她话音一顿,不敢再继续说。

    华夙在边上饶有兴味地道:“你这婢女不发抖的时候也算机灵。”

    容离轻声道:“我不怕,四弟的尸首,我定是要带回来的。”

    三个丫头俱是一愣,四公子是姒昭夫人所出,姒昭待姑娘不好,按理来说,姑娘怎么也不该待这四公子那么好。

    容离朝华夙悄悄斜了一眼,好似意有所指,“陷我于不义的是姒昭,又不是四弟,我恨他做什么。”

    华夙心底一哂,这丫头拐着弯儿想叫她时刻记得,莫要把对旁人的怨气撒在她身上。

    自打从祁安出来后,便未遇到过什么耍心眼的人,她倒是忘了,这丫头根本就是只狐狸。

    听罢,空青垂着眼道:“姑娘所言极是。”

    容离神色恹恹,“待到了橡州,你们便留在那儿,莫要跟着我去篷州,等我找着四弟,便会回头找你们。”

    小芙一惊,“可咱们怎能让姑娘一人犯险?”

    容离眼一抬,杏眼弯弯,眼底满是狡黠。她细声弱气道:“我并非独自一人。”

    这话一出,三个丫头俱已了然。

    华夙哼了一声,“你是人,我是鬼,是以你仍是独自一人。”

    容离眼一眨,不动声色。

    空青心底虽慌,却还是分外靠谱,当即去找了店家,给了些铜板令其做上一桌饭菜,再备好木桶热好水,一齐送到屋里。

    三个丫头想着在橡州就要同自家姑娘分开了,故而现下一步也不想离,恨不得把自己变作什么小玩意儿,挂在容离的腰带上。

    容离坐着捧杯,浅浅抿了一口,眼悄悄往华夙那儿斜。

    华夙不满,“今夜这三个丫头莫不是还想挤着你睡?”

    容离没吭声,她若是开口,便像极了自言自语,到底不太妥当。

    小芙在边上嘟囔着说:“那戏班子可真怪,昨夜见他们连夜出城,还以为要赶路,不想今儿说起住店的时候又一点也不含糊,好似在路上耽搁也无甚所谓,这哪里是赶路的样子。”

    容离细想也觉得不太应当,哪有人赶路是这样赶的。

    小芙又道:“他们昨日被官兵叫走的时候,还很是惊慌,好似怕被发现什么,姑娘你说他们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容离摇头,她是觉得这戏班子里的人有些怪,但未怀疑到犯事上。

    “能犯什么事,若是杀/人放火,早该被官府捉走了。”

    小芙惴惴不安,闷声道:“说的也是。”

    空青是个有眼力见的,见小芙和白柳干坐不动,赶忙道:“姑娘这一路累着了,你们若不到隔壁屋去歇歇,让姑娘睡上一阵。”

    小芙努嘴,“我想在这陪姑娘一阵。”

    “这么黏人,也不见化成糨糊。”华夙冷着声。

    白柳看容离确实是一脸疲色,想了想将小芙的胳膊拉了拉,“姑娘眠浅,人多了怕是睡不着。”

    小芙很不情愿地走了,待到了隔壁屋,才陡然大悟,先前姑娘说那什么阳气和炉鼎之类的事,怎那么像她先前偶尔得来的话本。

    那话本还是买糖糕时店家赠的,她认字不多,便拿回去让姑娘给她念了一段,讲的是什么人鬼情未了,那凡人被骗了心,心甘情愿被女鬼吸干了阳气,当真可怜……

    白柳见她站着不动,问道:“傻站着作甚?”

    小芙有些恍惚,“原来话本里讲的都是真的。”

    三个丫头里只余空青还在屋中,空青也不知那位大鬼身在何处,把凳子搬到角落里坐着,好巧不巧和剥皮鬼坐到了一处。

    剥皮鬼侧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冷淡似水,好似不知喜怒,甚至还往旁挪了一步,给她腾了个地。

    空青坐好了,虽听自家姑娘道那位不在,可心底清楚这定是为打消她们心底惊怵才说的。她对着远处一拱手,“大人若有事和姑娘商谈,尽管说便是。”

    华夙看她对着窗边拱手,不由得翘起嘴角,“机灵是机灵,可惜看错了地方。”

    容离坐在木凳上,轻轻笑了一声,“她应当没什么要和我商议的。”

    “怕是你不想听。”华夙冷着脸。

    容离哪敢,向来是这鬼说一句她听一句,哪有什么不想听的道理。

    空青两眼一闭,作势要睡,睡着了也就听不见了,总不能碍了姑娘和那位大人的事。

    华夙指尖一动,一缕鬼气从指腹钻了出来,往空青那边逸了过去。

    袅袅鬼气钻入空青眉心,她头一歪,当真睡着了。

    华夙这才道:“看来那老东西在小青皮那知道了不少事,否则也不会万里迢迢来找你。”

    容离正是这么想的,“可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知道洞衡君在哪里,且我娘离世多年,我还能将她余下那不知藏在何处的半魂找出来不成?”

    华夙抱臂,散乱的发垂在肩头,“听闻赤血红龙喜用身上鳞片当作印记,若她有心,指不定会在你这凡间的失恃女身上种下一片鳞。”

    容离愣了一阵,“她……那半魂会回来找我?”

    “这谁知晓。”华夙一说起那赤血红龙便满心不悦。

    容离既想见丹璇,却又不想她找过来,找过来势必要撞见华夙,仇敌见面分外眼红,这伤着谁都不好。她抿了一下唇,眼睫颤巍巍抬起,“可我怎知身上有没有那个印记。”

    华夙朝她看了过去,明明那目光疏远闲淡,容离却觉耳根有些热。

    容离僵着身,坐着一动不动,未等华夙收敛目光,她实在忍不住,缓缓吞咽了一下,“如何,看出来了么?”

    华夙摇头,“我光看也看不出什么来,还得你自己摸寻。”

    容离若还听不明白,便是脑袋里进了昨夜下的雨。她当即抬手捏住了衣襟,目光摇摆不定,她活了近二十载,对自己身上哪儿长了什么,清楚得不得了,更别提是一片鳞了。

    鳞片那样的东西,若是长在身上,想想还有些难受。

    容离心道,总不该是长在她背上了,不然,还有哪儿是她瞧不见的。

    片刻,小二扛着木桶敲门而进,身后还跟着端菜的,待将东西放好,三人一并退了出去。

    桌上摆了四菜一汤,连米饭都是盛得满满的。碗筷只有两副,想来小芙和白柳那份已经端到隔壁去了。

    容离腹中空空,现下却一点也不想吃,只想看看背上是不是当真长了鱼鳞。她朝华夙看了一眼,轻手轻脚把屏风拉开,随后躲在了屏风后解了腰带。

    华夙垂目不抬,往常俱是用鬼气来梳理发辫,今儿却亲自上了手,十根细白的手指在乌黑的发中穿过,犹似发梳。

    屋里燃了火炭,可仍是冷。

    容离将狐裘解了,又脱去了上裳,踩着脚凳坐进了木桶里。她反手往背上摸,可压根摸不到什么鱼鳞,总不该……长进肉里去了。

    手抬了半天,臂膀酸得不成,挽起的头发散开了些许,发梢曳在了水面上,湿成了细细一绺。

    华夙一声不吭地坐着,把发辫挽了起来,盘在了脑后,那些银饰凌乱地混在其中。银黑两色的发格外显眼,好似在冰雪中洒上了墨汁。

    容离手指一抽,不得不靠在桶壁上歇了一阵,回头道:“你能替我瞧瞧么。”

    华夙没应声,只是淡淡的朝屏风斜去了一眼。

    屏风上映着的人影模糊不清,隐约能瞧出个轮廓。

    容离又道:“就替我看一眼。”

    她话一顿,声音幽微,轻得跟自言自语一样,“被看亏是我,又不是你。”

    “看一眼还能把你看亏了?”华夙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一边道:“你背过身去。”

    容离当即转过身,双手虚虚撘在桶沿,后脑勺正对着屏风。

    她纤秀的腰没入水中,水近乎要抵至肩头,可单薄清瘦的腰背却清晰可见,哪是这水遮得住的。

    华夙走了过去,手往桶沿上一撘,皱眉道:“未必会有,丹璇是不可能在你身上留下什么鳞的,她转生后便成了凡人,要留也只能是另外那半魂所留。”

    容离微微侧头,眸光清凌凌的,“我觉得有。”

    华夙吝啬地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后颈上,“那你觉得那片鳞会在哪。”

    “我不知,你看看我背上有没有。”容离往桶沿上一伏,手臂交叠着撑在了上边,催促道:“快看看。”

    华夙也不知这丫头是不是真不懂避嫌,平日里心思还挺细,现下倒不讲究了。

    容离问道:“如何,看见了么。”

    华夙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丹红的唇微微抿着,抵向她后颈的手指往掌心一收,“没有。”

    容离踟蹰道:“我觉得它定是长到肉里去了,否则怎会找不着。”

    华夙轻嗤了一声,“你还想叫我把你的皮剥出来看看?”

    墙角站着的剥皮鬼望向了屏风,明艳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容离欲要转身,这才刚侧了一身,肩便被一只薄凉的手给按住了。

    华夙嫌厌道:“替你看看就是,伏好了。”

    容离轻轻应了一声,下颌往手臂上一撘,水下那截腰微微塌着。

    华夙挽起了黑袍和底下的袖子,掌心隔空悬着,自容离后颈缓缓下落。

    一股寒意沿着容离的后颈慢腾腾往下落,忽地顿住了。

    容离眼一眨,若有所思。这木桶不浅,以前在容府时,小芙给她搓背只搓得到上边,再往下便够不着了。她轻声道:“若不出我所料,那鳞片定是在腰上。”

    说完,她作势要起身,撑在桶沿上的手还未打直,肩头蓦地一沉,被华夙按了回去。

    华夙冷着声鄙夷:“出来也不怕冷着,你这身筋骨是铁打的?莫不是想我耗上鬼气替你烘个暖。”

    容离随之开口:“那你进里边来。”

    站在她身后的鬼许久未吭声,沉默着。

    容离轻声:“不帮便算。”

    过了好一阵,水花声响至耳畔,身侧涟漪在这木桶里一圈圈荡着。容离垂下眼,攀在桶沿上的手紧了紧,慢腾腾往前坐了点儿,并非要避开,只是……腾个地儿。

    华夙的黑袍在水中曳动,浮至容离后腰。

    容离耳畔倏然浮起一片绯色,抓着桶沿道:“若是找到,便……给我挖出来。”

    华夙一愣,微微眯起眸子,“你不想见她么,若没了那片鳞,她许就不好找着你了。”

    容离闷声:“想,但不愿她来。”

    华夙沉默了一阵,慢声道:“你怕我伤她?”

    容离气息有些乱,没应声。

    华夙坐在水中,平日里黑袍宽大,现下一沾水,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肩若削成,可并非干瘦,也算不上丰腴,倒是恰到好处。

    她好整以暇地靠着,半晌嗤了一声,“这仇是要报的,只是我若伤她,你势必要记仇,其后你许还想将这仇给报回来,麻烦。”

    容离心绪淆乱,也不知是不是想为自己寻个安心,仍觉得……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哪来的这么多恩怨。

    华夙抬臂查看鱼鳞所在,悬着的手蓦地一顿。

    “怎么?”容离心一紧。

    华夙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容离尾椎上三寸,神色复杂,“这儿。”

    她声音渐冷,“原本我只是随口一说,不料还真有一片鳞,可这鳞真是赤血红龙种的吗。”

    容离也气息急促,“娘亲转生后成了凡人,且还记不起前世了,这鳞应当是她余下那半魂种的,可惜我……对此毫不知情。”

    华夙紧皱着眉头,定定看着指腹下那鱼鳞所在之处,语调平平,“这鳞至少得长个三十来年,才能长进肉里,可三十年前,你在哪里?”

    容离懵住了,是啊,她在哪里。

    “此鳞随魂。”华夙紧紧摁着那一处,淡声道:“你还未投生,这鳞便跟着你了,三十来年前,赤血红龙指不定还未分魂。”

    容离一头雾水,好似被狂风卷进了泥沼来,又如堕五里雾中,茫然不知所措。

    现下她知道丹璇是什么身份了,可她……

    又该是谁?

    华夙指腹抵着那一寸脂滑的皮,“你还想将它挖出来么。”

    容离声音微弱,“要的。”

    华夙那指甲原本修得整齐圆润,她意念一动,蓦地长出了点儿,“忍着些。”

    容离咬着下唇半晌不说话,等了好一阵却未等到那皮开肉绽的痛,这才闷着声委屈道:“轻点儿,也别给我划丑了。”

    “只要你不胡乱折腾,便丑不了。”华夙倾身,盘起的头发将散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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