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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华夙来晚了,她被几只鱼仙缠住了身,本想觅出这老鱼仙踪迹,不想这老鱼仙来了一阵竟就走了,还把雨也带走。

    暴雨停了,她厌雨,即便雨水未沾她身,也厌恶无比,雨天四处湿淋淋的,还总有一股湿涔涔的泥土腥味。

    不知那老鱼仙为何而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好似得了手,于是便走了。

    华夙眉头一紧,忙不迭回了客栈,只见容离躺在床上,闭着眼似乎睡着了,细碎的黑发散在脸侧。

    她走上前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甲缝里渗出的墨化雾消失。她知道容离画了傀,这屋里还残留着一股寡淡的墨香,却不知道那傀去哪了。

    容离睡得很沉,这一路好似未睡过几个好觉,雨天睡觉是极好,那淅淅沥沥的雨滴声催人入睡,这天又算不得太冷,盖着被子刚刚好。

    华夙索性坐在桌边,想等容离醒了再做打算,未靠近多看一眼,省得将这眠浅的给闹醒了。

    还未至洞溟潭,周围已冷得不成样子,四处全是冰雕的山,雪覆满原,那一棵棵倒吊着冰凌的树果真和铃镜中所见一模一样。

    一群小鱼仙跟在后边,老鱼仙在前,容离和赤血红龙走在正中。

    赤血红龙神色迷茫,两眼不住往四处张望,迷蒙中隐约夹杂着一分留恋,好似许久不曾回来。

    这地方是真的冷,容离身上未披狐裘,不光上半个身在僵,两条腿也快要被冻麻了,走起路来近乎要没有知觉。

    难怪此处没有凡人,凡人来了这还能活么,先前华夙还骗她,说此处算不得冷,怕是她一个孤魂野鬼压根不知道“冷”字怎么写。

    容离的头有点发烫,明明身子冷得忍不住发颤,可脑仁里好似烧得慌。她身子本就虚,这段时日又四处奔波,现下一冷着,当即病起来了。

    她捏了一下掌心里的银铃,这是她从华夙那要来的唯一一样东西,以前害怕了还能捏捏笔,现在却只能捏这么个不足尾指大的铃铛了。

    先前借银铃所见,那青皮小鱼好似走了许久才到潭边,如今亲自走上一遭,才知是真的远,也不知那青皮小鱼现在何处,有未被这老鱼仙用手杖当头敲上一记。

    容离咬紧了牙关,身子摇摇晃晃的,“还有多远才到?”

    “远着呢,你一个凡人也敢来洞溟潭,不要命了。”老鱼仙冷声。

    容离轻声道:“我本就快要死了,再要命又能如何。”

    “你最好知道洞衡君在哪里,否则定叫你不得好死。”老鱼仙道。

    容离垂着眼趔趔趄趄地走着,每迈一步都甚是艰难,腿骨好似都要被冻僵了。她本以为来这里看一眼,就能记起什么来,可看这一片雪原,心底空空如也,什么也记不起。

    难不成要睡上一觉,才能像上回那般,在梦里见到前世所遇?

    不妥,在这风雪里睡着,怕是醒来已是游魂,躯壳都要被冻成冰混子了。

    赤血红龙见她脚步渐缓,这才将手覆上了她的背,将红龙之力借予了她。

    后背如有火燎,明明隔着衣裳,红龙鱼那只手就像是烫到了她的背,要将她烫掉皮不可。

    容离僵着身,随即才觉一股暖意沿着奇筋八脉游走全身,驱去了寒凉。

    周身转暖,心里头热烘烘的,好似有一股劲直往手脚蹿,身上是连半点疲乏也不剩了。

    可走了一阵,她又累了起来。她走得乏,一乏起来就想那只鬼,若是华夙在,定不会叫她觉得累。

    走了半刻有余,见一冰壁,那冰壁看不出有多厚,但里边不透光,应当不薄。

    想必先前那青皮小鱼就是被这冰壁给堵住了,过了好一阵才能穿过去。

    不想,临近那面冰壁,老鱼仙猛将手杖往地上一杵,咚的一声,冰壁陡然裂开了数道缝。

    蛛网般的裂痕爬满冰壁,那冰壁摇摇欲坠,又咚一声响,冰壁陡然破碎。

    容离忙不迭后退了一步,省得被迸溅的碎冰祸及。

    冰壁炸裂,那大小不一的碎片却陡然一顿,一块块俱悬在半空,竟不再飞迸出去一寸。

    老鱼仙走在前,领着他们过了冰壁,在最后一妖穿进冰凌林时,破裂的冰壁哗哗声拼了回去。

    容离陡然回头,只见那面冰壁又复原如初,连一丝裂痕也不复存在。

    周遭冰蓝的树上悬满了冰凌,她微微弯着腰,后颈发凉,这东西若是掉下来,她脖颈都能给刺穿。

    所幸穿过这冰林便远远看见一个偌大的深坑,坑壁上结满了冰。

    是洞溟潭。

    一个干涸得连半滴水都不剩的洞溟潭。

    站到洞溟潭边上,她往里看了一眼,只觉天旋地转,险些就要跌进去。

    里边太深了,看不见底,就好似一个冰碗里盛了墨。

    容离是不大愿与鱼仙起冲突的,毕竟她只是个凡人,如今手上又没了画祟,拿什么同这些妖怪抗衡。

    老鱼仙目光沉沉地看她,“你来洞溟潭究竟有何用意。”

    容离思索了一阵,慢声说:“你在那小鱼仙处得知了不少事,犬儿山上那破庙的棺材里确实躺过洞衡君,赤血红龙也确实伴在她身侧。但你不知道,赤血红龙半魂投生成凡间婴孩,后又被凡人夫妻抱下了山,而洞衡君一直在她身侧。”

    老鱼仙神色骤变。

    容离那瘦条条的身子在枯潭边上站着,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吹下去。她抬手把风刮乱的鬓发往耳后绕,“且先不说我从何得知,但想必前辈你应当万分清楚,洞衡君为何要冒这个险往生成凡人。”

    老鱼仙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她。

    容离知道这被她说中了,这老鱼仙果真暗中使过诈。

    赤血红龙往前一步,站至她身侧,只得了护主的指令,再未得下一道命令前,她什么也不会多做。

    老鱼仙的目光在红龙鱼和容离之间游走,双目陡然一瞪,先前总觉得哪里怪,现下才陡然明然,这哪里是母女二人该有的样子,赤血红龙和这凡人的关系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赤血红龙不离洞衡君,那洞衡君又在何处?

    老鱼仙双目通红,目眦尽裂。

    容离眼一抬,不咸不淡地朝老鱼仙睨去,心下是怕的,她就站在潭边,只要被推上一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叫她粉身碎骨,可她面上半点不怵。

    老鱼仙被她这副模样给唬住了,心火都要燎到嗓子眼,却不敢贸然上前。

    容离望着他道:“你不想想,你对洞衡君做了什么,不然她为何要把潭眼拿走,为何还要想带上赤血红龙去凡间。”

    老鱼仙心底冒出一个念头,却不敢笃定,投生成人洗去业障,那得把半条命都削了,也许还未走到轮回道,就已经痛得魂飞魄散。

    他目眦尽裂地看着容离,见她唇边噙着极淡的笑,又是一晃神。

    容离温声道:“你和幽冥尊联手的事忘了么,和慎渡联手的事也忘了?你恨洞衡君掳走洞溟潭,拿走了潭眼,难不成洞衡君就能忍受得了你带着一众小鱼仙戕害无辜魂灵。”

    她口气极淡,还说得断断续续的,说完这一段话也不知喘了几下,像是连吱个声都费劲。

    老鱼仙的目光近乎要在她身上烧出窟窿。

    凡间,客栈屋檐上的雨水也滴尽了,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总算止住。

    用了画祟,便会遗下丁点凡人闻不到的墨香,这墨香和寻常气味无甚不同,过一阵就散了。

    华夙撑着下颌,抬手闻了闻指缝,指缝里干干净净,连丁点墨色也不见,可屋里却还是有一股极淡的墨香。

    这本就是白日,乌云一散,日头又露了出来,街上小摊小贩又吆喝出声,还有小孩儿在嬉笑着踩着水玩。

    容离眠浅,按理来说应当醒了,可床上的人却仍然睡得很沉,像是什么都听不见。

    华夙站起身,生怕这丫头是被冻病了,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想给她探探额温。

    可越是走近,她的眉头皱得越深。

    墨香太浓了,可躺在床上的人苍白的脸半埋在被子里,怎么看怎么真。

    华夙伸手去摸容离枕边的发,从发里捏出了一只银铃,她冷下脸,又摸上这人的脸颊,沿着颈子一寸寸往下,近乎要探进衣襟里。

    假的。

    华夙气息骤乱,凤眸蓦地眯起,这哪里是容离,分明是个傀!

    难怪幽冥尊会分不出自己的部下和傀,画好的傀与活人无异,极难分辨!

    她画傀时还会用术法遮掩傀身上的墨香,可容离却不会,难怪满屋子的味。

    她冷冷哂了一声,险些把手里的银铃给捏碎了,才知原来容离要画的傀是这么用的,要去见赤血红龙的,分明是她自己!

    华夙往枕下一探,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杆笔,她不动声色地撕碎了面前这傀,只见一个香囊和一只银铃落在了褥子上。

    香囊沉甸甸的,垂珠还在里边。

    她把香囊拿了起来,神色难看地往腰带上系,明白过来为何那老鱼妖才来就走了,原来是故意让几个小鱼妖混淆她的视线,好把容离带走。

    华夙面色森冷,系好了香囊后把银铃化成水镜,她倒要看看,这丫头瞒着她在做什么。

    水镜展开,镜中却黑乎乎一片,也不知这容离把银铃别哪去了。她气上心头,捏着画祟的手冷得吓人。

    容离确实没有骗她,是画了傀,也确实去见了赤血红龙。

    镜里黑乎乎的一团是容离的手,她把银铃攥在掌心,连丁点光也未透,故而黑蒙蒙的。

    她正望着老鱼仙,忽觉手里的银铃好似动了一下,在她的掌心里跟小虫子一般,本已被她焐得半热,忽然又凉了起来。

    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它。

    容离心一跳,抬手把银铃别到了发髻上,这小巧的银铃就跟有钩子一般,挂在她发上便不动了,像个什么发饰。

    她漫不经心一别,不想叫老鱼仙看出来,这老鱼是个精的,上回便是他敲碎了小鱼仙发里那一只铃。

    画境里登时白茫茫一片,可不就是洞溟潭。

    老鱼仙冷声:“你到底是谁。”

    容离轻轻笑了一声,抿了一下唇,喉头发干,轻着声道:“你明知我就是一个凡人,你还问我是谁,我能如何瞒你?”

    那老鱼身后一众鱼妖看不得她这万般不敬的模样,当即龇出一口尖牙,作势要扑上前。

    老鱼抬手制止,神色暗比这无底的洞溟潭,一语道破:“你是洞衡君!”

    此话一出,所有鱼仙齐齐朝这柔若无依的凡人看去,有惶恐,有震撼,也有不解和怀疑。

    洞衡君何等人,是难得的凡人仙,谁也不曾见过她真面目,她似雾也似烟,好似谁都捉不到她的身影。

    这数千年里,不少凡人将她当作楷模,想效仿她登上仙途。

    只是凡人们想得更好,以为她上了天界,当上了什么能执掌一方天地的神仙,不想她不过只是个散仙,一个无心无情的散仙。

    虽是散仙,洞衡君却占下了洞溟潭,还令一众张牙舞爪的鱼仙俯首,潭眼早化入她的灵相。

    种种目光落在容离身上,容离却只是翘起嘴角笑了一下,笑得好似万分顺从,抬眸间秋波荡漾。

    这么一个凡女,当真是洞衡君?

    容离看着是坦坦荡荡,不怵不惧,实则动也不敢动,毕竟她离那枯潭只有半步之遥。

    她故意激这老鱼仙,便是想从其口中再听到点什么,光靠她自己,也不知得做上几个梦,才能把往事都梦见。

    赤血红龙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侧,许是有样学样的缘故,竟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样子。

    容离不敢想,她做洞衡君的时候,难道也是这副模样?整日冷着一张脸,好似谁都不能令她高兴。

    难看,但若冷着脸的是华夙,她又觉得好看了,冷且艳,就跟荆棘上的花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冒着险去采撷。

    老鱼仙紧捏着手里的手杖,枯老树皮一样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面上翻起了一片片鳞,“你果然没有死,你也是狠得下心的,竟为了洗去那业障重生成人!”

    “拜你和幽冥尊所赐。”容离斟酌着道,神色坦坦。

    老鱼仙将手杖抬起,目光阴鸷,“红龙鱼还舍了半魂未你铸出肉身,你怎得红龙鱼如此忠心。”

    沉默许久的赤血红龙兀自开口:“我本是天竺红龙鱼,君上救我于水土,百年里日日以血哺喂,我才得以化形。”

    老鱼仙压根不想听这些,寒声道:“原以为你会因业障缠身又突破不得境界惨死,如今成了凡人也好,你拿什么同我等较量,还不快快将潭眼还来。”

    容离气定神闲,“那些业障本该是你的,只是幽冥尊吞吃了凡人魂,业障归入他身。后来不知为何,又无端端来了我这。”

    老鱼仙冷笑,“自然是因那改天换地的法阵,这乃是幽冥尊的主意,恰好我等也能借此来钳制你,这不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好事。”容离眼睫一颤,端的是一副柔弱又可怜的模样,“好的是你和幽冥尊,与我何干。”

    老鱼仙又道:“潭眼究竟在什么地方。”

    容离顾左右而言它,“你可知我为何要把潭眼拿走?”

    老鱼仙真当她想起了以前之事,“你不过是想要让我们无家可归!”

    容离轻轻颔首,“不错,你们害我无辜受牵连,惹来了一身业障不说,还被记恨上了,我当然要取走潭眼,好叫你们再用不了这潭中的水害人。”

    老鱼仙冷笑:“你如今若不拿出潭眼,怕是要再死一次。”

    “我死也就死了。”容离牵着嘴角,“我不过是一条命。”

    她抬手朝身前这些鱼仙一一指去,“可不还有这么多条鱼命同我一道么,这黄泉路不算孤独。”

    她轻声淡语,说得漫不经心,却叫老鱼仙怫然作色。

    老鱼仙冷声:“如今慎渡已拿下苍冥城,只需同那十殿阎王说句话,你这凡人便连往生也不能了。”

    “好生嚣张。”容离唇边噙着笑,实则身在微微颤着。她抿了一下唇,不敢让说话声也跟着颤起来,叫这些鱼看出她在怕。

    她思绪纷乱地揣测了一番,试探道:“便是在你背着我取了潭水帮慎渡后,我才决意将潭眼拿走,你予我当头一棒,那痛我可是记到了现在。”

    老鱼仙捏紧了手杖,“当时慎渡许诺,若能助他一臂之力,他便有法子替我等将你驱出洞溟潭,我帮了他,他也确实做到了,那时你的赤血红龙还潜入苍冥城想找化去业障之法,她离开的那一阵,你险些丧命。”

    容离心跳得飞快,好似连嗓子眼都被牵动着。

    原来华夙受难当日在苍冥城看见赤血红龙竟是这个原因,赤血红龙并非是去帮慎渡,而是想去找寻化去那业障之法!

    老鱼仙又道:“你修无情法,修为止步不前,又因为背负万千业障,灵相岌岌可危,我当时若是敲狠些,定能叫你魂飞魄散!”

    容离头突突直痛,痛得她险些呜咽出声,只能紧咬牙关,死死忍着。

    “我再问一次,”老鱼仙裂眦嚼齿,“潭眼在何处!”

    容离松开牙关,轻轻笑了一声,“不说予你知。”

    老鱼仙忍无可忍,猛地飞身而出,大半张脸已长满了鱼鳞,连鱼鳃都化出来了。他猛抬手中手杖,那手杖离容离的颅顶仅有一掌之隔!

    容离闭起眼,身子微微弯下,混着朱绦的发丝蓦地一曳。

    一杆笔凭空出现,挡在了手杖前。

    容离睁开眼,只见一角墨黑的裙摆现于眼前。

    华夙冷声问:“为何不躲!”

    容离怔了一阵,张着口轻轻喘气。

    华夙直勾勾看她。

    容离讷讷:“我、我哪里躲得了。”

    华夙磨牙凿齿:“你当真不怕死,连画祟都不拿。”

    容离闷着声,心底一阵酸楚,“是你当初说画祟与我结了契,不论将它扔开多远,它都会回到我身侧。”

    “你就不怕我骗你。”华夙怒极反笑,卓绝清艳的脸上尽是愠色,“你还将我拿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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