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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我们宁愿从未相识,就在这一刻认识彼此,爱上对方,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

  两年后。

  当夜幕慢慢笼罩下来的时候,西雅图这个城市开始呈现出它最迷人的一面,高楼上的灯火和海面上浮动的亮光交相辉映,温情和浪漫,都融化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部浪漫隽永的爱情电影《西雅图不眠夜》,这个位于美国西海岸的城市不会让人如此熟悉。然而,它却是美国西北部最大的城市,四季如春,常年绿意,有常青城之称,“老美”们自己也评价它是美国最适合居住的城市。在我看来,这座城市实在是不可思议,不但拥有古老的冰川、活跃的火山和终年积雪的山峰,同时也拥有海洋、湖泊、温暖的港湾和运河;整座城市被原始森林覆盖,却是微软的发源地,既拥有美国的天才首富BillGates(比尔·盖茨),也培育了最伟大的吉他手JimiHendrix(吉米·亨德里克斯),所以说西雅图是座神奇的城市,这里是诞生奇迹的地方。当然,西雅图最特别的地方,就是没有一般大城市的张扬喧哗,它有的是一份弥漫着咖啡浓香的宁静,世界上第一家Starbucks(星巴克)咖啡店就诞生于此,那个人鱼图案的绿色标志如今已遍布世界各地,成为小资们膜拜的图腾。

  西雅图人爱喝咖啡是举世闻名的,据说他们每人每天都要喝四五杯以上的咖啡,在市中心,咖啡座或咖啡档随处可见,几乎是每五步就有,伴随着咖啡店的,是那些深藏于街道之间的酒吧饭店。以前在国内我是不怎么爱喝咖啡的,可是来到这里后也入乡随俗,逐渐喜欢上了这种温暖的咖啡文化。有时候喝完咖啡我会一个人穿梭在大小街道间,去海边吹风,所有通往海边的路都是下坡路,沙滩宽阔而柔软,这个时候若脱了鞋,迎着风,赤足在海滩上漫步是很惬意的享受,如果是夜晚降临,从陡陡的楼梯上去,坐在高高的露台上则可以看见太平洋的海面,清朗的明月高悬在夜空,映着两岸璀璨的灯火,颇有“海上生明月”的美妙意境,令人浮想联翩。

  如果你还记得《西雅图不眠夜》中TomHanks(汤姆·汉克斯)不眠时面对的灯火港湾,如果你还记得海报上的那几句话:

  Whatifsomeoneyounevermet

  Someoneyouneversaw

  Someoneyouneverknew

  Wastheonlysomeoneforyou

  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唯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将怎样?这里是西雅图,它相信人和人之间的奇遇。

  是的,我也相信。

  没有一座城市像西雅图这样同时充满了理想的光芒和生活的温暖,自从来到这座让人安静也让人沸腾的城市,我领悟了很多从前不曾领悟到的东西。生命和爱情,思念和忘却,痛苦和愉悦,其实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因为你永远无法预知你的下一个人生奇遇是什么,停留或者继续,那个唯一属于你的人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他已经跟你相遇过了,给了你爱的痕迹,那痕迹就在你心里。所以我很平静地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平静到常常忘了自己是谁。

  我是谁?真的,我是谁呢?所有的一切都变了,环境、语言,还有身份,甚至连名字都变了,仿佛是从一个星球降临到另一个星球,在这个星球我叫Cathy,是一个叫Frank的男人给我起的英文名字。我原来的名字是白考儿,不过这个名字早在来美国前就被我埋葬了,那段经历,那些事情,那个人,都被我埋葬了。我的心就是墓地。

  但是Frank却极力想给我营造一个花园,他在西雅图联合湖区边一个绿树成荫的山丘上买了一栋大房子,前后都是绿茵茵的草地,木栅栏围着的。我在里面种了很多花,种花浇水是我每天很重要的一项功课,其余的时间我就去西雅图一所语言学院学习英语。真是糟糕,都学了两年了,讲的英文除了祁树礼,很少有老外听得懂。当然在那些老外眼里,我才是真的老外,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东方的面孔,笑起来很灿烂,总喜欢一个人在自家的花园里忙活,或是到湖区边的市场里买大螃蟹回来,凡上我家做客尝过蒸螃蟹的“老外”们都会赞不绝口,这就是现在这个叫Cathy的中国女人的生活状态。还不错吧,是不错,虽不是在加州,但同样温暖的阳光真的让我的面色红润起来了,连Frank也说:“红得真好看,看了就想咬一口……”

  我想这世上能把我从地球的那一边拽到地球这边来的,除了祁树礼,不会再有别人。不过我并没有跟他结婚,我们只是住在一起,但是周围的邻居却都以为我是他太太,每天早上经过我家花园如果碰见我在里面忙,就会热情地打招呼:“Hi,Cathy!”

  我们住的这条街毗邻议会山,是西雅图最富创意的一块天地,走在大街上随时可见身穿奇装异服的前卫艺人,也会有穿戴时髦有品位的“上流社会”人士,因为这里住着的都是有身份有money的人。而沿着茂密的林荫道走下山丘,就是西雅图着名的UnionLake(湖上人家),湖上各种各样独特的房子令人称奇。清晨是观景的最好时段,宁静的湖面上笼罩着一层雾气,湖面上有嬉戏的鸳鸯,这些鸳鸯都是野生的,但每个早晨总有好心的居民拿些食物喂养它们,有时候起得早,我到湖边散步时也会给它们喂食物。

  祁树礼当初选择在这里定居,肯定也是有考虑的,他知道我喜欢湖。而且西雅图是世界十大深水港之一,他的物流生意也就是从这里通向世界各地的。这里大部分人家都有游艇,有些人则干脆把游艇当别墅,电影《西雅图不眠夜》中TomHanks所住的船屋就在湖边,距离市中心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现在是由一对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影迷夫妇买下了它。联合湖区旁边的街上有一家名为Athenian的海鲜餐馆,这里就是电影中TomHanks与友人用餐的外景地,窗口还摆有他跟老板的合影,这张合影也引来了不少慕电影之名而光临此店的游客。

  其实第一次知道西雅图这个地方是在三毛的《闹学记》里,当时我还在读初中,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三毛在书里描写的奇特学习环境让我心驰神往,甚至怀疑,这个世上有这么轻松的学习氛围吗?现在我来到了西雅图,当然不会错过学习的机会,除了学英文,我还学美国地理,就在西雅图大学。

  当初报名的时候祁树礼就很纳闷,问我怎么对美国地理感兴趣,我说多了解一些美国的东西,会让我对自己的祖国更加心生敬意,想想我们的祖国多伟大啊,就那么大的地儿,却养活了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祁树礼连连点头,夸我有爱国心,他就是这点好,我学什么他都不反对,总是微笑着表示赞许。事实上他也没时间管我学什么,除了工作,他还要应酬,满世界地飞,忙着呢,他很少有时间在家。

  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学的根本不是什么美国地理,美国几亩田几块地关我什么事,那只不过是我的幌子,我真正学的是钢琴!位于西雅图市中心的太空针旁边的ExperienceMusicProject(音乐体验馆)就是我学琴的地方。太空针其实是座观光塔,是市内最高的建筑,一直是西雅图的标志,塔顶是针形的,高耸入云。每天我都会先去郊区的西雅图大学报个到,一般都是祁树礼开车送我去,他的车一走,我就马上再坐巴士绕到体验馆,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方便得很。

  其实祁树礼若知道我学琴并不会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怕他知道,潜意识里,也不想让他知道。是的,我现在跟他生活在一起,对他完全是敞开的,接受陌生的生活,接受命运的安排,也接受他的爱,但是在内心最隐蔽的角落总留着一架琴,今生是没有指望做那个人高山流水的知音了,但我需要一种力量来让自己平静,忘记很多事,忘记那个人,让自己的心真的变成一座坟,埋葬了过去,我才能完好无损地活在现在。

  体验馆钢琴教室里的学生流动性很大,今天来的还不到十人,说不定明天就满员了。学琴的大多是女性,年龄层次跨度很大,从几岁、十几岁的女孩到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有。我是少有的东方人面孔。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德国太太,胖胖的,一头褐色鬈发,笑起来特别亲切,我们都叫她劳伦太太。她非常可爱,性格活泼,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的女人,跟学生相处得像朋友一样,上课也很随心所欲。有一次课上劳伦太太不知怎么瞄到了我穿的毛线背心,马上要我过去给她看,问我是在哪儿买的,我说是国内的妈妈织好寄过来的。她立即兴奋起来,连说中国妈妈真好,会织毛衣,其他的学生也都围过来讲起自己的妈妈,于是一节课很快就过去了。

  劳伦太太虽然上课经常跑题,但她的钢琴真的弹得超级棒,至少在我眼里是大师级别了。她弹起琴来非常沉醉,晃着脑袋,闭着眼睛,手指如飞,真正的人琴合一。她喜欢弹快节奏的曲子,热烈奔放,其他的学生也受她的影响,弹得都很激情,音乐一响起,教室里经常是奔腾的海洋,只有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置身音乐之中,也置身音乐之外。

  我喜欢舒缓深情的曲子,可能是东方人比较含蓄的个性所致吧。劳伦太太发现了我的沉默,那天就亲自把我点了出来,要我当着大家的面演奏一首曲子,她鼓励我说:“来,宝贝,弹给我们听听,想弹什么都可以,好吗?”

  我推辞不过,就坐到钢琴前开始演奏,我想也没想,直接演奏,过门一弹完我才知道自己弹的竟是LOVE主题曲,心一下就跌进一条黑暗的隧道,琴声带我穿过这条隧道,又回到了那个曾经很熟悉的星球,那里有我的故土和亲人,那里有我死去的爱情,婉转缠绵,声声哀切……是前世的回响,还是今生的呼唤?那个人,那架琴,还在地球的另一处等着我吗?我知道今生是没有可能再见到他了,穿越这时空的距离,他若听到我的琴声,会记起我们失落的爱情吗?

  墨池……

  我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刹那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最后一个琴音落定,同学们的掌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我完全听不到。“哦,宝贝,亲爱的,你弹得真好!”劳伦太太过来拥抱我,“什么曲子,如此动人,我从没有听过,亲爱的,是谁写的这首曲子?”

  “在中国有一个优秀的作曲家,他和她的太太一起创作并演奏了这个LOVE系列曲,后来他的太太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孤独地延续这美丽的音乐童话。他本来可以继续延续这童话,可是他病了,治不好,可能现在还活着,也可能已经死去,但他的音乐却在每一个喜欢他的人心中流传,现在还在流传……”

  我用英文跟大家讲述的一个中国音乐家的故事,虽然讲得磕磕绊绊,但还没讲完,有几个学生就哭了起来,我知道有些东西是相通的,他们抱住我,其他的学生也过来拥抱在一起。劳伦太太拉开她们,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这个系列曲我听说过,在中国是有一个很了不起的音乐家,你肯定是认识他的吧,他的曲子都是由他自己演奏的吗?”

  “是的,都是他自己演奏的。”

  劳伦太太脸上充满钦佩和向往,拍着我的手背说:“哦,上帝,真希望可以见到他,听他弹琴,上帝保佑他……”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也在念着“上帝保佑他”,其实我每天都在念,希望他平安,希望他安然无恙,如果有上帝,会保佑他的吧?上帝无处不在,可是上帝又在哪儿呢?

  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想到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弄得自己情绪低落,我不敢就这么回家,祁树礼很细心,我不想他问东问西的。我决定去海边转转,头有点疼,也许吹吹海风会好些。还是太思念的缘故,一旦思念的东西呈现在眼前,伪装的坚强反而失去抵抗的力量,异国他乡,想到有关他的东西,我就无法坚强。

  泪水一直在我脸上流淌……

  到了海岸码头,情绪才渐渐好转,西雅图的海岸码头区有着与市区截然不同的情调,虽说与市区仅仅隔着一条高速公路。看着古老的电车慢慢驶过,似乎走进了另一段时空,海风轻拂,散步在码头边的人行道上,却享受着海岸城市专属的浪漫情调。面对着普捷湾,欣赏落日,还有海面上的渡轮、帆船和游艇,这幅充满生气的水上景象让我的心情慢慢地舒展开来。

  街道对面就是着名的帕克市场,有百年历史了,最初是西雅图农民和渔夫们自发的农贸交易市场,历经沧桑,如今这里已经成为西雅图的标志之一,它鲜明的“PublicMarketCenter”招牌曾经出现在《西雅图不眠夜》中。走在市场的街道上,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西雅图特有的富足和悠闲,即将落山的夕阳斜斜地照在温润的石子路上,街道两旁店面林立,以各色花店居多,当然还卖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品,中国的、印度的都有。进了市场,渔夫们高声叫卖着巨大的龙虾、螃蟹,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随处可见恋人们手拉手,旁若无人地展览着他们的爱情,所以说西雅图是一个浪漫到极致的地方,我喜欢这种浪漫。

  我在海边逗留到很晚才坐电车回家,下了电车到联合湖区的水边时还舍不得回去,几只在水中嬉戏的鸳鸯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巧克力来喂它们。因为刚才在海边玩,脚上沾了很多沙子,我脱掉鞋,坐到湖边的石板上洗脚,好舒服啊,清凉的湖水温柔地亲吻着我的脚丫,我像个孩子似的踢水玩,那些鸳鸯受了惊,扑腾着翅膀游远了,我呵呵地笑着,完全忘了上午弹那首曲子时的悲伤……可是不知道是眼睛花了还是怎么着,我好像看到停靠在水边的一艘豪华船屋上有个男子在朝我这边张望,那身影似曾相识,待我想看得仔细些,那个身影却一晃不见了,我愣在湖边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果真是太思念了,仿佛这个世界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存在,看见什么都是他的影子,就连幽幽湖水也仿佛倒映着他的脸,变幻不定,欲语还休,提醒我他真实地存在过,落日的余晖洒在湖面上,闪着细细碎碎的波光,那正是我们破碎爱情的真实写照。

  我顿时黯然神伤起来,再也没有心情嬉戏玩水,穿上鞋子无精打采地上坡,穿过密密的林荫道,回到了我和祁树礼的住处白屋,这名字是我刚搬来时随口叫的,因为房子的外墙是白色的,花园的栅栏也是白色的,叫“白屋”很形象,也很顺口。

  我穿过盛开着玫瑰的花园,一进客厅,祁树礼就远远地冲我笑,快步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一个亲吻,这是他跟我见面和分别时必有的功课。也许是看顺眼了的缘故,我觉得他其实蛮帅的,戴了副眼镜显得很斯文儒雅,尤其是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中年男人特有的肚腩,穿居家服时会让人觉得很温暖,若换上西服,还真是风度翩翩英俊笔挺。

  “上哪儿去了?又到湖边玩水了吧?”他眼真尖,看到了我裙角的湿印。

  “我去喂鸳鸯了。”

  “你把它们喂饱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吧?”祁树礼搂着我朝客厅的壁炉那边走,“中午上哪儿吃的饭,生日也不回来,害我白等……”

  “哦,我和几个同学到码头区玩去了。”

  祁树礼似笑非笑,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他牵我到沙发上坐好,搂着我,挨着我的头,“干吗这么辛苦地跑来跑去,不让我去接你呢?”

  “走一走,锻炼身体嘛,老坐着不动会变成亨利太太的。”

  亨利太太是我们隔壁的邻居,很胖,有多胖呢,一张单人的沙发几乎容不下她的大屁股,每次来我们家只能坐双人沙发。他们一家人都很胖,她丈夫也是个大胖子,肚子大得可以装下三胞胎。这家人跟我们住得最近,花园连着花园,阳台挨着阳台,站在卧室阳台上就可以跟他们拉家常,我们经常一起开Party或者驾游艇出去玩,处得就像一家人。只是半个月前他们搬到休斯敦去了,他儿子在那里成了家,媳妇有了宝宝,他们要过去照顾儿媳。

  “他们的房子一直空着吗?”我问祁树礼。

  “应该不会吧,听说要租出去。”

  “这么大的房子,谁租得起?”

  “这个嘛,有人买得起也会有人租得起,”祁树礼剥了一颗葡萄塞到我嘴里,“要不我们把它买下来吧,连成一片多好。”

  “神经,要这么多房子干吗,我们现在住的这房子就大得吓人。”

  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的房子有四层呢,仅三楼的卧室就有一百多平方米,晚上一个人住还真会害怕。祁树礼却有另外的打算,他旁敲侧击地说:“其实也不是你说的那样,如果房子里多几个孩子,多大的房子都不够用……”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又在暗示我。来美国这两年,他一直想让我给他生孩子,经常说养猫养狗还不如养孩子之类的话,还说有了孩子我在家就不会寂寞,人生也会多很多乐趣,未来也会有希望。这些道理我都懂,我也并不拒绝孩子,虽然跟他没有婚姻关系,可是在美国未婚生宝宝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且有个孩子对他或者对我都是个安慰,特别是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膝下还是无儿无女,辛苦创下的家业无人继承,想想晚景的确凄凉。可是很奇怪,我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却一直没怀上孩子,而祁树礼却以为我在偷偷地搞小动作,想问又不敢问,心事重重的。

  其实我了解他心里所想,虽然我一直没有明确表示要跟他结婚,可是一旦有了孩子,那我这辈子都会跟定他了,他与其说是想要一个孩子,不如说是想要我一生一世地跟着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他应该知道的,我既然已经跟他来了美国,还有可能回到过去吗?

  “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你不问问我为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吗?”祁树礼见我闷不作声就转移话题。他就是这样的,非常小心谨慎,很少提及过去,他知道我心里的伤口需要痊愈,过程可能很漫长,甚至可能需要一辈子。

  “什么礼物?”

  “你自己去揭开看看。”祁树礼指着壁炉边一件绒布盖着的大家伙,“这就是你的生日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猜测着那个大家伙,绒布盖着看不到面目,但轮廓却像是很熟悉,我的心一阵狂跳,抖抖索索地揭开了,一架华丽的黑色斯坦威钢琴赫然显现在我面前,灯光打在光可鉴人的漆面上,闪耀着无比尊贵神圣的光芒。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敢靠近,无法言语。

  祁树礼从背后拥住我,在我脸颊轻轻一吻,“我知道你喜欢弹琴,也知道你一直在学琴,想弹就弹啊,干吗背着我?我说过的,只要你开心,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我哭了起来。

  “你何必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的。”我含泪坐在沙发上,不敢看那架琴。

  祁树礼在我身边坐下,搂住我的肩膀,“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不曾了解我的心,就像我走不进你的心一样。考儿,其实我已经很满足了,跟你生活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看到你红扑扑的脸蛋儿我就开心,我不敢再要求什么了,因为我知道上天从来都不会很慷慨,要得太多反而会失去原有的,我已经上过这样的当,不想重蹈覆辙……请你相信,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上天摘星星……”

  我完全相信他所说的,就如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感情一样。我可以对任何人撒谎,却无法对自己的心撒谎,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我深深地感激,经历了这么多事,对我始终不离不弃的也只有他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他,甚至想为他生个孩子,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无法将爱情给他,哪怕是分一点点都不行,我的爱,不属于他,甚至不属于我。那爱早就被另一个星球的另一个男人占据,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将我的爱从他手里夺回来,哪怕是他进了坟墓,即使掘开他的坟也无济于事,因为那爱早就被他封在心底,你能把他怎么着?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祁树礼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却无法夺回他想要的爱,只能远远地躲在这西雅图,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那个男人追过来;而那个男人其实什么能力也没有,甚至连生命都无法挽留,却轻而易举地拥有我的爱,即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也能让这爱的主人为他流泪,谁能解释这是为什么?没人能解释!我们三个就像是三颗星球,祁树礼紧挨着我,日夜围着我旋转,而另一个男人却在遥远的星河外,我望穿秋水不由自主地绕着他转,三颗星球即使旋转到天外,也没有形成直线的可能,就像是前世就定好了的宿命,我们的轨道也是定好了的,无法改变,只能朝着各自的轨迹各自旋转,爱无止境,悲伤无止境……

  “在想什么?”祁树礼打断我的思绪,笑着问。

  “我在想你是怎么知道我偷偷学琴的。”

  这确实令我费解,我一直做得很隐蔽,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祁树礼挑挑眉,笑出了声,“一开始就知道了,你说学什么美国地理我就知道,美国几亩田几块地关你什么事,你会去学吗?”

  哎,姜还是老的辣,我怎么把他的高智商给忘了呢?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的。”

  “不用说对不起,我不会在意的,你瞒我是因为怕我难过,这证明你已经顾及我的感受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祁树礼呵呵笑着,看上去真的很高兴。吃饭的时候他又说:“我后天要去纽约,可能要几天,‘9·11’嘛,每年都有纪念活动,你知道的……”

  我是知道,十多年前他从那场旷世灾难中幸存下来,可他公司里的十几个员工却没能逃出那座摩天大厦,还有好几个挚友都不幸遇难,每年的9月11日他都会去世贸遗址和其他遇难者家属一起参加悼念活动,去年我提出要去,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会受不了那气氛。

  “那你干吗去呢?”我当时问他。他叹口气,说那里有他不能忘却的东西,那些逝去的挚友的亡灵期待他每年一次的拜会呢。

  所以这一次我没有提出要去,只问他:“那我还去不去学琴呢?”

  “学啊,当然要学,既然你喜欢就不要放弃嘛,做事情就是要有始有终,但每天跑来跑去的我怕你累着,所以想给你找个钢琴老师上门来教你,我已经交代了大卫,他会帮你找到一个好老师的,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

  “谢谢!”我由衷地说。

  他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蛋,“跟我还说谢谢啊,小东西!”

  两天后他启程飞往纽约,我则到学校跟劳伦太太及同学们道别,大家把我团团围住,紧紧抱着我舍不得我走。老外还是很讲感情的。

  “哦,亲爱的,真想再听你讲讲那个中国音乐家的故事,我们都很喜欢他,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劳伦太太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一直是个乐观活泼的人,不知道此时是为我流泪,还是为那个中国音乐家流泪。

  回到家,用人茱莉娅告诉我说,大卫带着一个男人来过,说是给我请的钢琴老师。茱莉娅是个胖胖的黑人姑娘,一头的卷毛,厚厚的嘴唇,手脚却很灵活,但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她带着夸张的表情用英文跟我说:“Oh,myGod!TheteacherwhoMr.DavidintroducedtoMississohandsome,justlikethePrinceofEast.(哦,上帝,大卫先生给小姐您找的老师可真是英俊,像个东方王子。)”

  “PrinceofEast?(东方王子?)”

  “Yes,Miss,veryhandsome.I'veheardfromDavidthatheiscalledSteven,whoisfromFrance,buthehasafaceofEast(是的,小姐,很英俊,听大卫说他叫史蒂文,从法国来的,却长着东方人的面孔。)”

  茱莉娅还在喋喋不休地说,我懒得理她,心里觉得好笑,老外看东方人见着谁都说好看。有一次隔壁的亨利太太说她在美容院认识了一位中国太太,形容得跟个天仙似的,后来在她家的Party上见到,我差点笑出声来,那位太太除了皮肤保养得好,身材比亨利太太苗条,长相可真不敢恭维,起码这样的太太在国内随便哪个城市一抓就是一把,老外的审美跟咱不一样。

  “Stevensaidhewillcomebackagainthisafternoon.(史蒂文先生说他下午再来。)”

  我很累,想上楼睡觉,茱莉娅却提醒我下午还有客人要来,好像对这个客人她比我还期待。

  “Callmewhenhecomes.(他来了就叫我。)”

  我朝她挥挥手就上了楼。

  我想我是真的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感觉在做梦。我在梦中飞,一直飞,仿佛是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我,身边朵朵白云飞过,穿过高山穿越海洋,最后我降落在一个宁静的湖泊边。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湖,新疆的湖,依然是碧草连天,清澈见底的湖水中,鱼儿们自在地游来游去,而水边也有水鸟在嬉戏。

  一阵风吹来,忽然传来一阵琴声,叮叮咚咚,宛如天籁,我顺着琴声望去,只见在湖对岸竟摆着一架钢琴,一个白衣男子坐在琴边忘我地演奏着。

  我惊喜不已,沿着湖边朝他走去,近了,更近了,他的身影就在眼前,琴声扣人心弦,可是当我再靠近些时,那男子突然不见了,而琴声却还在继续。我紧张地四处张望,还是见不到那男子,只有婉转的琴声继续敲打在我的心尖……

  咚咚,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就醒了,动也不能动,这才意识到刚才只是个梦,“MissCathy”茱莉娅在外面喊。

  “What?”我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个梦让我累到出汗,好像真的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的旅程一样。

  “Davidhastakenthepianoteacherhereandnowiswaitingdownstairs.(大卫带着钢琴老师来了,就在楼下等着。)”

  “知道了,我就来。”

  我起身下床,琴声突然又响起,这次我知道不是梦,是楼下的那个“东方王子”弹奏的!他就是我的老师?上帝,琴声为何这么熟悉?《离别曲》?怎么会是这首曲子?!

  脑子里电光石火般,迅速闪过许多记忆碎片。我慌乱不已,连衣服也没换就冲出卧室,从三楼奔到二楼,正准备从二楼奔到一楼时,我呆住了,一眼就看到楼下客厅的钢琴边坐着个“王子”,不是梦中的白衣,而是上穿橘色针织衫,下穿米色裤子,正背对着我在弹琴……

  落地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刚好照在他身上,让他像是置身宇宙光芒的中央,整个世界都亮了,我被那光芒牵引着,移不开视线,那一瞬间只觉得恍惚。

  大卫看到了我,连忙起身问好:“Hello,MissCathy!”

  “王子”闻声回过头来,梦幻般的面孔正对着我,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微笑着,目光闪烁如星辰,他已经停止演奏,用英文跟我打招呼:“Hi,MissCathy.Nicetomeetyou.(Cathy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时候我已经傻了,都不知道怎么动了,是茱莉娅扶我下的楼,大卫连忙给我介绍道:“这位就是祁先生要我给您找的钢琴老师。”

  “Hello,mynameisSteven.”这个假洋鬼子抢先说话了,双手抱胸,款款走来,朝我伸出了高贵的手。

  我回过神,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伸手跟他握了握。他一接到我的手就狠狠地捏了一把,仿佛要把我捏碎,可是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疼得几乎叫出声,慌张地想抽回手,他却冲我迷死人不偿命地笑着说:“Youareverybeautiful,justlikeangel.(你非常美丽,像个天使。)”

  若不是旁边还有人,我真要踢他两脚。好在他及时松开了手,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我,又是一连串的英文甩过来:“Haveyoujustwokeup?Whatdidyoudreamabout?Didyoudreamaboutme?(你刚起床吗?做了什么梦?有没有梦见我?)”

  大卫这才注意到我穿的是睡袍,光着脚,头发散披着,他连忙很有教养地起身告退。他一走,假洋鬼子又狠狠地捏了一把我的脸蛋,这回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美国的面包蛮养人啊,居然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还白里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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