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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各位请听我把话说完,耿先生隐瞒这件事绝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情非得已,因为当初他答应了这个系列曲的原作者,不得在任何场合向任何人提到他,所以耿先生多年来一直是以其前妻叶莎女士的名义发表这些作品的,不幸的是几年前叶莎女士去世,耿先生出于对亡者的尊重一直没有跟公众说明这件事情,因为作者是谁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系列曲得以广泛流传,这也正是原作者毕生的心愿……”

  “那作者到底是谁?”

  “是谁?”

  “对啊,快讲是谁?”

  ……

  “各位不要急嘛,既然我们今天举行这个发布会,一定会将事情跟各位说清楚的。”韦明伦很会控制现场,不慌不忙地说,“很遗憾,我不能说出这个人的名字,我只能告诉大家,这位伟大的民间音乐家已经不在人世,他去世很多年了……”

  “不会吧,肯定是骗人的!”

  “到底是谁啊?”

  台下又闹哄哄的,有记者站起来问:“既然你说LOVE系列曲的作者已经不在人世,那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个系列曲的作者就是他呢?”

  “当然有证据,不然我们召开这个发布会干什么?”韦明伦微笑起来,“因为这个作者的女儿今天也来了,下面有请何弦小姐来给大家作详细说明。”

  片刻后,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在工作人员引领下走上了台。

  我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瑾宜?!

  没错,就是瑾宜,她竟然没有回上海!而且,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何弦?我完全混乱了,摘下墨镜直直地看着镁光灯下的瑾宜缓步走到正台中间,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时所有的镁光灯对着她,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显然很紧张,韦明伦将麦克风放到她跟前时,隔这么远我都看到她在发抖,对着麦克风颤声说:“很……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这是家父生前绝对想不到的,而我也是在成年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是位音乐家,因为家父创作这些乐曲的时候,我还很小,如果再往前追溯我还没出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创作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创作手稿最早的时间是在三十年前,第一首曲子叫《心之弦》……”

  我目瞪口呆。

  “何小姐,就凭这好像不能说明令尊就是LOVE系列曲的创作者,我们要看的是真凭实据,而不是你的口述。”

  “对啊,我们要看证据。”

  “请问何小姐,令尊的创作手稿现在在哪里?”

  “就算是你父亲写的曲子,那么耿墨池先生是如何得到这些曲子的呢?有没有正式的授权书,可以出示给我们看?”

  台下记者连珠炮似的逼问让瑾宜有些招架不住,小小的一张脸涨得通红,韦明伦就坐在她旁边,见状忙对她耳语了几句,她这才重新稳定情绪,低低地说:“那些手稿不在我的手上,在耿墨池先生的现任太太米兰女士手里,至于她是怎么拿到这些手稿的,你们去问她好了,她明天不是要召开记者招待会吗?你们可以现场问她那些手稿上是不是都写着我父亲的名字。而我在这里还不妨将那些手稿的详细情况告诉大家,我父亲一生共创作有六十多首曲子,我指的是有记录的曲子,而大家所熟悉的LOVE系列曲只占了其中的三分之一……”

  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大家请看……”瑾宜说着从随身的手袋里掏出一大摞陈旧的文稿,“这些都是家父留下的曲子,其实这只是他记录下来的,还有很多没有记录的就已经散失了,这是很遗憾的事情。至于大家刚刚说到的授权问题,家父去世时写有遗嘱,指明这些曲子全部交由我保管,也就是说我继承了这些作品的版权,是我亲自授权给耿墨池先生演奏的,这是我个人的自由和权利,你们若有疑虑可以去咨询法律界人士。”

  “那可以公布下您父亲的名字吗?”

  “对不起,家父一生淡泊,最不喜欢被人议论和关注,否则他不会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我希望大家能给一个亡者以安静。在此我要特别感谢耿墨池先生,因为正是他的天才演奏让家父的作品得以流传于世间,实现了这些作品最大的价值,家父若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让我很感动的是,三年前耿墨池先生以家父的名义设立了一个音乐基金,用以奖励那些在音乐上有突出才华的年轻人,培养音乐后辈,他完全可以以自己的名字设立的,却坚持要以我父亲的名义设立,他说是LOVE系列曲成就了他,但我要说其实也是他成就了LOVE系列曲,这些曲子就是因他而存在的!”

  台下此时一片静默。

  瑾宜说到这里簌簌地落下泪来,抽泣道:“今天我来参加这个发布会除了是为以上事实进行说明,同时也是为了宣布家父留下来的其余尚未发表的作品都将属于耿墨池先生,我将这部分曲子整理后分成了两个系列,分别是REBIRTH和FOREVER,即重生和永恒的意思,因为耿墨池先生饱受病痛折磨多年,我希望他能借由这些曲子早日康复,重获新生,如果没有了他,这些曲子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在我看来这些曲子不是简单的五线谱和音符,既是家父毕生的心血,也是家父对爱对生命对信念的理解,而耿墨池先生正是凭借一颗宽厚仁爱的心来诠释的这些作品,他与病魔抗争至今也正表达了他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他对音乐孜孜不倦的追求是很多音乐人的榜样,既然我手上的这些曲子尘封三十年都可以重见天日,那么我相信耿墨池先生一定可以战胜病魔,以全新的面貌‘Rebirth’!他高尚的人格魅力、他为音乐后辈树立的榜样、他的音乐和他的爱将永恒存在,Forever,Hislovewilllastonforever!……”

  有零星的掌声响起。

  接着掌声连成一片,现场记者陆续站起身来鼓掌。

  瑾宜此时已泣不成声,她也站起身,对着台下再次深深鞠躬,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来,镁光灯中她脸上的泪水已经淌成了河……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现场的。因为发布会后记者们将瑾宜团团围住,韦明伦和小王还有几个耿墨池的手下护送瑾宜回酒店,人太多了,谁也顾不上我。

  我从会议室大门走出来时,一眼就看到铺着华丽地毯的走廊拐角处站着的米兰,宝蓝色的呢裙外套了件黑色裘皮短大衣,大波浪的鬈发披散着,鬓发后的钻石耳钉熠熠闪光,彼时刚好有柱灯光自她头顶的天花板打下来,尤显得她整个人光芒四射。我不得不承认,米兰天生就有当贵妇的底子,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她越发气质雍容了,只是她眼底的目光太冷,让她妆容精致的脸上表情僵硬。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想必她也知道她手里的王牌已经失效,不仅如此,刚刚新闻发布会的最后,韦明伦还宣读了耿墨池个人的一份声明,称将解除和现任妻子米兰的婚姻关系,相关法律程序随后将启动,米兰大抵还是不了解耿墨池的,这个人一般默不作声,但如果他决定了什么事,那种决绝的冷酷让人害怕。

  长久以来,耿墨池对米兰一直是容忍和迁就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亏欠于她,当初若不是他开了那个愚人节的玩笑,米兰不会成为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的牺牲品。但耿墨池可能没有想到,正是他的纵容和冷漠,让米兰在歧途上越走越远,直至钻入死胡同,米兰不依不饶地闹了这几年,以为耿墨池还会像三年前一样妥协,殊不知耿墨池现在只剩了一口气,他反倒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才决定结束这场荒谬的婚姻,从而不声不响地给了米兰致命的一击。

  足足有两分钟,我跟米兰互相对视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我不知道还可以跟她说什么,走到这一步,鱼死网破,已没有赢家。

  米兰在走廊的尽头冷冷地瞥着我,高昂着头,那神态酷似演艺圈的某国际章,冷艳中透着狠劲,让人无法亲近。她还不肯认输吗?“米兰,到此为止吧。”我看着她说,声音低微,十分疲惫,“都三年了,你老这样闹难道不累吗?何苦让自己这么不开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米兰冷笑,“我乐此不疲!”

  “米兰!他都要死了,你还乐个什么呀?我知道,你这么不顾一切地闹并不是真的想要争他的财产,因为我了解你,你虽然喜欢钱,可是你心里更渴望的是爱情。耿墨池给不了你要的爱,所以你才这么恨他,你无法容忍他对你的忽视,你逼着自己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不过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哪怕为此众叛亲离也在所不惜。米兰,值得吗?”

  我这么问她,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好受,我踏着柔软的地毯一步步走向她,最后站到她的跟前,已经没有力气与她针锋相对,我只是说:“他就快死了,你继续闹吧,就算最后赢了,也不过是赢得了一具尸体,而你为此付出了三年的青春,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米兰,你真的很可怜,我原本是恨你的,可是恨到现在我反而同情你了,当我们所有的人都退出,就剩你一个人还在台上唱独角戏,无人喝彩,没人欣赏,你流的是你自己的泪,你懂吗?”

  米兰依然昂着头,可是表情已有了活的迹象,纵然是悲伤和怨恨,但脸上至少没有那么僵硬了,她嘴角微动,直直地看着我。

  我凄然一笑,“你看我老了很多是吧,你也一样!米兰,我们没有多少青春可以耗了,我累了,什么都不想争了。因为这世上从来没有谁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包括耿墨池,他也有得不到的东西,他从小饱受病痛折磨,不过是想要一颗健康的心脏,可是他没有,他现在每多活一天都是奇迹,他纵然有钱有名有地位,又有什么用,眼一闭,地下一躺,什么都是空的。”

  “你不是得到了他的爱吗?你还有什么没得到的?”米兰逼视着我,嘴角依然是惯有的冷笑。我知道,她还是放不下架子。她这人太要强,骨子里那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毁了她一生。我的目光绕过她望向了她身后的落地窗,这个酒店最气派的地方就是面向街道的整面墙的落地窗,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雪了,零星的雪花扑在窗玻璃上,瞬间融成水珠,无声地滑落。

  我看着那些水珠,犹自哀伤地说:“米兰,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我不过是想要跟他在一起,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再多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都抵不上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哪怕他冲我发脾气,我静静地在旁边看着他就好了。可是我还能守着他多久呢,如果等不到合适的心脏移植,他就只能死,那时候我还能跟他在一起吗?我认识他都九年了,分分合合,挣扎到现在我落了什么好处?两次流产,差点连命都送掉,现在都三十多了还一事无成,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这份没有结果的感情上,米兰,我并不比你幸运多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重复她的话,终于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没有认识他,没有爱上他,这样我就不会吃这么多的苦!你也一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还会选择这场从一开始就死亡的婚姻吗?你还会以毁灭自己为代价把他拖入地狱,结果自己也万劫不复吗?你会吗?”

  “都是你逼的!我自认什么都不比你差,我巴巴地想要的东西,你眼睛都不瞟就得到了,先是祁树礼,然后是耿墨池,你凭什么?!”米兰陡然扬高了声音,眼底也蓄满了泪水。

  “我什么都不凭,我也从来没有想要和你争,感情这种事情是争得来的吗?两厢情愿才能琴瑟和鸣,你总是把自己当作受害者,觉得所有的人都亏欠了你,你失去的东西都是别人抢走的,所以你心中除了恨再无其他,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幸福?”

  米兰咄咄逼人,冷哼道:“你嘴巴倒是会讲!既然你看得这么透彻,明知道没有结果,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放手?你如果没有霸着他,死缠着他,他会对我这么冷漠吗?”

  我凝视她片刻,不由分说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落地窗边,指着外面说:“你看,今天天气很冷,下着很大的雪,你再看下面的酒店门口,新闻发布会都结束了那些人还不肯走,他们都是耿墨池的忠实追随者,大冷天的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不过是想看耿墨池一眼,他们不甘心,他们更伤心,于是不肯走。米兰,耿墨池从来就不是属于我一个人,他属于所有爱他的乐迷和粉丝,我原来以为他是我一个人的,可是现在我知道这不可能,他这样的人注定了是站在舞台中央的,没有人可以独占得了他。我们每个爱他的人都唯愿他好,粉丝爱他就支持他,他在哪里有演出就追到哪里捧场;我爱他就留在他身边默默地照顾着他;瑾宜也爱他,于是将父亲的作品全部交给他,并为他保守秘密这么多年;他身边的朋友爱他,就尽心尽力地为他做事,帮他,扶持他。那么你呢,你口口声声说爱他,你为他做了什么?你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是在爱他吗?你不是在爱呀,你是嫌他活得太长,千方百计地想整死他,掐断他最后一口气,你觉得这就是你想要表达的爱吗?这世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你这样的吗?”

  说到这里,胸腔里骤然迸发的痛楚令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捂住脸恸哭起来,我不想在她的面前哭,过去无论被她伤得多深,我从来没在她面前哭过,可是此刻我再也承受不了这哀痛,心上像是有尖锥在狠狠地扎一样,我弓着身子扶着墙壁,痛得整个人都要蜷在一起了。

  我一直就这么哭着走进电梯,步履蹒跚,再也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看都不想朝她看。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寒风刺骨,我走出酒店时手机响了,我根本没有力气接电话,最后蹲在了街边上哭泣。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就算他现在已经死了,在我面前已经僵冷,我抱着的是一具尸体,我都是无能为力的,就像英珠的死,我只能这样哭,这样心碎,这样跟着埋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全部,即使将自己撞个粉身碎骨血流如注,也都是枉然,我还是救不了他,救不了自己。

  我不知道在街边上哭了多久,头上身上落满雪花,酒店门口聚集的粉丝逐渐散去,我还蹲在雪地里哭,当韦明伦联系不上我开车来酒店找我时,我神志已经不是很清醒了,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冻僵了,韦明伦将我一扶上车我就昏了过去。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高烧,呼吸困难,当年溺水时被呛坏的肺旧疾复发,第二天耿墨池将我送到医院,开始以为只是受了寒感冒,不想病情迅速恶化,肺炎引发肺水肿,到次日晚上时因呼吸衰竭不得不用上呼吸机。我一直在发烧,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我不是很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身边不停地有人来来往往,有医生,有护士,也有家人。

  印象中祁树礼待在我身边最久,总是不停地跟我说话,有时候我明明睁着眼睛,因为药物的作用意识仍不是很清醒,他每说一句话每提到一个人我都要费力地去想这个人是谁,他(她)跟我什么关系,然后又昏昏睡去。模模糊糊的,我好像听祁树礼说,安妮的结婚对象竟然是陈锦森,祁树礼为此大发雷霆,扬言要杀了他,他们闹得很凶,我甚至听到兄妹俩在我病房内吵架。

  安妮哭着哀求祁树礼:“哥,我爱他,我知道他做过让你们痛恨的事,也伤害到你们,可我还是爱他!我当初答应跟大哥举行婚礼,其实是跟Keven赌气,他忽然就冷淡我,我受不了就赌气,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哥哥把财产转到了考儿的名下才冷淡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我给不了他。我们两个都是自私的人,自私到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及别人,甚至是伤害身边的人,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们都明白拥有是多么的可贵,我们曾经拥有过,可却没有珍惜,现在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要拥有他,他就是我余生的全部!哥,成全我们吧,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

  “如果你跟他结婚,你就不再是我妹妹,听明白没有,你不再是我妹妹!”

  “哥,这是我的选择,请成全我们。”

  “我不答应!”耳边是祁树礼暴怒的声音。接着是护士过来劝止:“各位,请你们不要在病房内吵架,这会影响到病人休息。”

  “对不起。”

  ……

  接下来,我陷入了更深的昏迷,耳畔再也听不到有人说话了,我好像睡了很久,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境凌乱而疲惫,我不停地从这个场景跳到那个场景,很多的面孔在脑中旋转,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孩童时代,因为心爱的玩具丢失而哭泣,转眼就长大,我又因为考试没考好而不敢回家,我给暗恋的男生写情书,我第一次喝酒醉倒,我跟街上的太妹打架被撕烂了裙子,我喜欢的男生牵着别的女孩故意让我看到,我在雨中哭泣着奔跑,我用压岁钱给自己偷偷买了双红色高跟鞋结果被父亲扔掉,我在高考的榜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兴奋得大笑,我用口红在龚浩明的备课夹里画红色的心,我跟龚浩明在学校的树林里偷偷地拥吻,我坐火车去北漂……

  很多的影像在我脑中不断交叠,我好像又经历了一次人生,或喜或悲,岁月在我混乱的记忆中刹那老去,醒来时看到窗户中透进来的阳光,我恍若隔世。非常意外,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米兰!她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化妆,仍然美若天仙。我虚弱地看着她,脑子开始复苏,我记得我跟她在酒店争论,下着雪,我在雪地里哭泣。

  “你……怎么在这儿?”我虚弱地问。

  她笑,“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呢?”

  我确实很虚弱,说话都觉得吃力,又问:“墨池呢?”

  米兰叹口气,直摇头,“你还是只想到他。放心,他还没死,正在做检查。”米兰说着连连咂舌,“真为Frank不值,他为你熬了这么多天,你昏迷了十多天知不知道?他天天守在这里,头发都白了大半,几次吐血昏倒,可就是不肯离开,结果你醒来还是没有问起他……”

  我闭上眼睛,眼泪滚滚地落下来。

  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米兰又说:“他昨天晚上又昏倒了,没办法,只好由我来守着你。”我扭过头去,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落泪,“你……怎么这么好心?”

  “在你眼里,我大概从来没安过好心吧?”她自嘲地笑,居然伸手帮我掖了掖被子,继续说了下去,艰难地、断续地,“你实在是很失败,白考儿,两个男人都这么爱你,却一个都留不住,不过……我比你更失败,争来争去,却什么都没争到,好没意思,谁也没赢谁,谁也没得到谁,谁都是可怜虫……”

  “你不是很喜欢钱吗?”

  “是,我是很喜欢钱,可是我更渴望爱情,像耿墨池这样的男人,对任何女人都具有杀伤力,我爱上他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当初他在婚礼上为我戴上戒指时,我就找不着北了,明知道他是利用我来报复你也无所顾忌。唉,后来我又利用中田来报复他,可是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漠然置之对我的打击很大,于是我又拿出LOVE系列曲的手稿要挟他,结果我还没行动他就抢先行动了,可见他对叶莎非常珍视,包括对那个何瑾宜都非常看重,唯独对我冷面无情,就像你说的,从头到尾就是我一个人在唱戏,没意思,真的没意思,而他的财产从来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所以我放弃了……”

  “放弃财产?”

  “是啊,我已经跟耿墨池协议离婚了,就在前天。”米兰说得很平静。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她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谎,素颜的面孔毫无神采,凄婉悲凉,却自有一种痛悟在眼中。

  她说:“我也就是那天新闻发布会后想通的,我在酒店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我在车上看到你蹲在路边上哭泣,冰天雪地的,你一个人在那里哭得很伤心,于是我也哭,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输了,忽然间觉得人生好滑稽,拼命想要夺取的并非是属于你的,拼命想要摆脱的却是命中注定的,这场悲剧没有赢家……真的,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绝望过,包括祁树礼,都很绝望,因为你和耿墨池的感情,就是上帝来了,也奈何不得……”

  米兰一直在床边喋喋不休,我因为药物作用很快又睡过去。依然是浑浑噩噩的梦境,我仿佛置身一个空旷的天地,看不到一个人,却依稀听到有人在说话,声音若近若远,如轻盈的风,掠过耳畔。意识忽远忽近,我不能确定我到底是醒着的还是在做梦,因为我听出来这次跟我说话的是安妮,她身上的百合香水味我很熟悉。

  “考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们都不会原谅我了,可是你们也许不知道,我嫁给他是因为,因为要阻止他对你们的报复和伤害。这个男人,贪得无厌,自私透顶,我是爱过他,是真心实意的爱,为了这份爱情我洗心革面改变很多,也付出很多,甚至因为跟他赌气答应Frank的求婚……想想我这一生真是很悲惨,从来没有人真正地爱过我,Frank跟我求婚也是为了利用我来达到他个人的目的,而Keven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获取我哥哥的财富,他转移财产,隐瞒收入,背着我哥从事非法交易等等,我哥是看在我的分上才容忍了他的种种劣行。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竟然在账目和报表上做手脚,以严重亏损资不抵债为由将我哥旗下的两个子公司宣布破产,随即他又以亲戚的名义收购,企图鲸吞我哥的财产,我哥这才通过律师将余下的全部资产转到你的名下。他知道后立即翻脸,跟我闹分手,故意冷落我,那个时候我对他还抱有幻想,以为他还是爱我的,所以才答应Frank的求婚,想以此刺激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结果……

  “结果我还是失望了,他竟然绑架了你,是早先被我收买的他的一个亲信给我报的信,我简直气疯了,又不敢打草惊蛇,就谎称想回到他身边,想赶过来救你,谁知……唉,命该如此,我怨不了谁,眼睛失明了我倒是不难过了,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不用看到世事的残忍,我或许可以活长一点。可是没想到他竟然又跑到星城来找我,约我出去重叙旧情,说是要给我报仇,当下我就对这个男人彻底失望了,因为我知道他肯定又是故技重演想利用我打击报复你们。果然,我收买的那个人偷偷地告诉我,他在策划一个更大的阴谋,想以结婚的名义将我软禁到国外,明的绑架他是不敢的,他怕Frank,他要我心甘情愿地被他软禁,从而以此要挟我哥将财产转过去,而我只不过是他实现这个阴谋所需要的一个道具。于是我决定将计就计,答应跟他结婚,远走高飞,哪怕是付出生命,我也要阻止他继续做伤害你们的事。考儿,我不敢跟你们说出真相,我怕Frank会杀了他,他死不足惜,但我不想我哥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我这条命是真的无所谓了,活着对我而言就是痛苦,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幸福……”

  安妮在我床边说了很多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是没有勇气睁开眼睛,但我知道我在流泪,一直在流泪,是安妮给我拭去的泪水。

  她知道,我听到了她的话。

  安妮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很模糊,只依稀听她附在我耳边说了句:“我会带走他,带走所有的灾难,只要你们幸福,我愿意为你们带走灾难……”

  终于再次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又是梦境,他的脸竟如此清晰,夜那样的静,我居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床头开着一盏小灯,我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带着睡意的眼睛。他也有些讶异地在看着我。好似突然之间,他下意识地痉挛着一下子抱住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将脸埋进我的发间,“考儿,我的考儿,你终于醒了!”

  “Frank!”

  “嗯,是我,是我!”他连连应着,紧紧地抱着我,唯恐一撒手我就消失不见,“老天啊,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米兰说你醒来一回,我却是怎么都不信,如此……老天还是仁慈的,终于还是把你留在了人间。”

  我只能发出喃喃的声音:“安妮呢?”

  他突然就僵直了身体,抱着我一动不动。

  “她怎么样了?”

  “她……”他松开我,温暖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表情极度绝望,“忘了她吧,我们都忘了她,失去太久的东西,再找到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我双眼模糊起来,“别怪她……”

  “没人怪她,她已经不属于我们了,嫁了,跟着陈锦森嫁到了英国,前两天走的。”他说得很平静。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猛然想起安妮在我耳边说过的话,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叫了起来:“快,快去追,别让安妮跟他走!”

  他冷冷的,面无表情,“别提这些了,说了,我已经忘了他们。”目光闪了闪,忽然又问,“你不问问他吗?”

  “可是安妮……”

  “其实你最想问的是他,却怕我心里有想法,继而才问安妮怎么样,对不对?”他完全不理解我的意思,伸手轻抚我的脸,“傻瓜,爱就是爱,何必顾虑那么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可以为他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你嘴上不说,可我在你的眼睛里全看到了,你的眼里只有他,就如我的眼里只有你一样……”

  说完他轻声叹着气,又将我拥入怀中,越拥越紧,似乎要将我整个地嵌入他的生命。除了耿墨池,没有人这么抱过我。

  “你怎么了?”我的肩膀突然感觉到了湿意,侧过脸一看,他竟然在落泪,“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推开他,伸手将床头的灯开到最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显然很不适应强烈的光线,忙用手遮住眼睛,也有可能是不想让我看到他流泪。

  “你骗我,肯定是有事!”

  “你误会了,考儿,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祁树礼恢复了些镇定,拍了拍我的脸,“你完全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追逐了半生,好像就是为了跟你相遇……虽然我知道你不可能爱上我,但我还是阻止不了对你的付出,这段时间我想通了很多事,我知道你不可能失去耿墨池,就如我不能失去你一样,所以……我才这么费心费力地为耿墨池的病操劳,因为我知道,即使你不回到他身边,只有他还活着,你也才能活着……”

  “对不起,我……”

  “什么都不用说,我能理解。”祁树礼笑了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Smith大夫找到了一种新药,可以暂时缓解耿墨池的病情,以让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找到合适的心脏。”

  “真的?什么药这么有效?”我一听马上兴奋起来。

  “我不是学医的,我怎么知道。”

  “谢谢你,Frank。可是他的病,我很清楚……”我心底一搐,那一瞬间只觉无力。祁树礼握住我的手,“所以我决定把他送回美国做手术,Smith大夫那边已经接洽好了,等你康复后我们就走,Smith大夫一定会有办法,事实上现在也有些眉目了……”

  “你是说心脏移植手术?”

  祁树礼点头,“是。不瞒你说,我们现在已经找到了一位心脏捐献者,他得了绝症,时日不多了,他的配型跟耿墨池完全吻合,我们已经派人去接洽,但问题是手术的成功率可能比我们预料的还要低,因为耿墨池的病拖了这么些年,身体各项机能已经开始衰竭,也许被推进手术室后就再也出不来了,即使能出来,他身体能否适应移植的心脏也很难说。”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我的声音又哽住,心里根本不敢往那方面去想。

  “考儿!”祁树礼一声轻叹,伸手抚摩我凌乱的发丝,“你现在不要想这么多,生死有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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