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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好比白玉上沾了胭脂。

    华夙指尖轻划,容离那背上登时渗出血来,沿着脊骨流到了下裳,在水中绽开。

    那一瞬,痛意好似铺天盖地而来,席卷容离周身,明明只是后背被划了一道,却好似连竖起的寒毛都为之一震。

    她痛得头昏脑涨,胃里翻腾不已,好似整个人被劈成了两半,痛得她只能死死抓住桶沿,不由得想将身子全没进水里。

    “别动。”华夙冷不丁开口。

    容离紧皱着眉头,细细喘着气,喉头像被掐住,连一声闷哼也发不出来。

    太疼了,疼得彻心彻骨。

    渐渐的,后背已无知觉,连华夙将那片鳞钳了出来她也并未察觉,痛到近乎晕厥的时候,那划口处忽地覆上了一只柔软却冰冷的手。

    华夙掌心寒气直冒,沿着那伤口往里渗。

    眨眼间,冻得好似所有的痛都沉寂了下去,容离浑身一软,手从桶沿滑落,险些就倒进了水里,一只手臂从她腰边穿过,硬是将她支了起来。

    容离顺势往后一倚,她都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哪里还管顾得上别的。这一靠,冷不丁靠在了华夙身上,身后的鬼好似僵了一下,登时动也不动。

    华夙的手还抵在她的后背,似要把疼痛都汲走,余下那丁点的难受好似刺扎。

    “还疼?”华夙问。

    容离摇头,虚弱地支起身,反手往自己背上摸,后背光滑一片,哪还摸得到半寸伤来。她摸索的手一顿,蓦地侧头往后,还未来得及转身,又被按住了肩头。

    华夙神色凉凉地看她,“干嘛呢。”

    容离耳廓一热,小声问:“让我看看,那片鳞长什么模样。”

    一只手从她肩上伸了过来,细长的两指间捏着一物什。

    夹在两指间的鳞片丹如朱砂,其上流光熠熠,像极尚在流淌的血。

    那一片鳞足有拇指指甲那么宽,看着也约莫和指甲盖一样厚,好似还分外坚硬。

    容离就光看着,哪敢伸手去接,胸膛被猛跳的心给震得憋闷不已。她气息一滞,半晌才问:“这……是她的鳞么。”

    华夙在她身后道:“是。”

    容离又觉天旋地转,目不转睛看了好一阵,才让气息平缓了些。她吃力地坐直了身,半晌没说话。

    不言而明,定是在她还未投生时,这片鳞便已在她的魂里了,种下这片鳞的,还是赤血红龙。如此说来,指不定连她自丹璇腹中诞生这一事,也是在计划之中。

    可这是谁的主意?

    容离神思不属,“那我又是谁,我总不该前世就与丹璇相识,她舍不下我,千方百计在我身上留了个印记,等我要投胎了,把我又逮进了她腹中……”

    越说越是离奇,她说话声越来越小,目光摇摆不定。

    这怎么可能,丹璇后来可是失忆了的,且其投生后又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若硬是要找个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只有跟在她身侧的……洞衡君了。

    容离心如针扎,一个念头跃上心尖。

    华夙收回手,把丹璇那一片鳞收进了袖袋里,“我原先以为你与她的牵连……不过是寻常母女,现下一看,好似不止如此。”

    容离如鲠在喉,垂在身侧的手慢腾腾抬起,又撑在了桶沿上。她抿了一下唇,小声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亦被蒙在鼓里。”

    说得甚是小心,且还可怜兮兮的。

    华夙本是要生气的,闻言竟是一顿。

    身后哗啦一声响,好似那鬼从桶里站起,迈了出去。

    容离匆忙回头,只见华夙已要踏出屏风外。

    华夙方才明明是合衣踏进的水里,现下身上竟未滴水,好似那水还未落到地上便被蒸干了,就连鞋履踏过之处也未留下一个鞋印子。

    她那黑袍本还湿淋淋地贴在身上,鬼气自身侧一旋,那黑袍蓦地变得干燥轻盈。

    容离仍没回过神,还在斟酌着那片鱼鳞的事,她不知道丹璇余下那半魂还会不会回来寻她,但她知晓,若再知道些什么,华夙怕是要同她分道扬镳了,再严重些,怕是要恩断义绝。

    虽说她们之间好似没有什么恩,也没有什么义。

    这道分不得,镳也扬不得。

    容离咬着下唇思索了一阵,从桶里爬了出去,认真擦拭了身子,穿好了衣裳。

    华夙坐在屏风后,又把那片赤血红龙的鳞片拿出来看,头微微歪着打量,盘起的发垂下了一绺,柔顺地撘在肩上。

    容离走近,一边系着腰带,也朝她手里的鳞片睨去,“你说……赤血红龙为何要在我身上种这么一片鳞。”

    华夙回头看她,狭长的眼微微一抬,眼中目光冷淡,“她与你熟识,且你的魂应当被她收在了身边,等到腹中胎儿将要降世,你只需入其腹中即可,否则定会被其它轮回的魂灵占了去,世间事可少有那么巧的。”

    “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容离讷讷道。

    华夙那薄凉的眸光直勾勾的,“现下只知她身侧有过一个洞衡君,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妖魔鬼祟,若无其他,那你猜……”

    容离气息一滞。

    华夙说得极慢,“你猜你会是谁。”

    容离咬起唇,被她盯得好似无处遁逃。她倒吸了一口气,小声道:“你不会觉得我是洞衡君吧,我若当真是她,在容府那十数年又何必过得那样委屈,且我又是个凡人身,一些术法还是你教我的,别的我可什么都不会。”

    她说了一番,又道:“起先我还连鬼都怕,若是洞衡君,又何必怕这些。”

    华夙是坐着的,故而看她时,微微抬着下颌。她听得甚是无动于衷,只眼睫翕动了一下。

    容离心下一急,伸手攥住了她黑袍一角,“我若是洞衡君,又怎敢出现在你面前,怕你将我抽筋扒皮还来不及。”

    华夙缓和了神色,垂眼看向攥在她袍子上的那只手,“想来也是,虽说洞衡君本就是个凡人,但修的可是无情法,那刻进魂灵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能舍得去的,你那么容易心软,连三个丫头都狠不了心舍下。”

    容离松了一口气,心从嗓子眼沉了下去。

    华夙见她紧张得好似连气都喘不顺,轻轻一哂,“如你这般瞻前顾后,还为了什么单家和周家揪心扒肝的,怎么也不像是修过无情法的样子。”

    容离眨眨眼,没应声。

    华夙来回□□着手里那片鳞,“罢了,若是将你当做洞衡君杀了,那真的洞衡君指不定躲在哪儿偷着乐。”

    容离颔首,“那她也太狡猾了些。”

    华夙但笑不语,笑意有些凉。

    容离转身往榻边走,忽听见华夙在后边极其平静地说了一句:“若叫我知道她又想害我,定叫她生不如死。”

    她脚步一顿,继而装作不以为意地坐上了榻,慢腾腾躺下身去,悄悄往自己后背摸了一下,当真不疼了。

    夜里,她睡得并不安稳,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有人在争吵。

    容离眠浅,一下便被吵醒了,忙不迭撑起身,眼前一片漆黑,坐了好一阵才醒了神志。

    桌上那烛台倏然亮起,火光刺眼。

    容离抬起手,细白的五指遮在脸前,过了许久才适应这光。

    “睡不着了?”华夙问。

    容离侧耳去听,果真听到了一阵争吵声,轻声问:“哪儿吵起来了。”

    华夙不咸不淡道:“就是载着你过来的那个戏班子。”

    容离纳闷,那戏班子里的几人,在白日时看着甚是和睦融洽,怎么也不像是会吵成这样的。

    吵得也太厉害了些,那叫喊的女子声音都喊哑了,男子似也越说越气愤,连吼带咆的。

    不一会,门被叩响,小芙在屋外小声道:“姑娘,姑娘?”

    “怎么。”容离应了一声,心知这丫头跟了她多年,当是猜到她被吵醒了。

    小芙在门外道:“姑娘我带了安神香来,可要点上一支?”

    “进来。”容离道。

    话音方落,她猛地朝墙角坐着的空青看去,只见空青中了术还在昏睡,剥皮鬼就在边上一动不动地站着。

    容离忙不迭朝华夙看去,唇微微张着,朝她使了个眼色。

    华夙不情不愿地勾了一下手指头,一缕鬼气当即从空青身上飘离,缠回她指间。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坐在鼓凳上的空青蓦地睁眼。

    空青如被惊醒,浑身猛地一震,睁眼时忍不住咬唇皱眉,浑身酸痛不已。她微微眯着眼朝桌上那黯淡的烛光望去,眼眸子一转,目光又移至自家姑娘身上。

    小芙迈进屋便合上了门,小声埋怨道:“那戏班子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半夜忽地吵了起来,将客栈里好多人都吵醒了,小二去敲门问了一番,他们仍没有停,还越吵越起劲。”

    空青企图站起身,可两腿发麻,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这坐了多久,可她却不问,也并非那么怕,心知应当是姑娘与那位有话要说,才将她弄昏睡了过去。

    小芙走了几步,疑惑问:“空青不是留下伺候姑娘了么,到哪儿去了?”

    角落里,空青应了一声,“在这。”

    小芙循声回头,瞧见角落里一个朦朦胧胧的黑影,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抚着心口道:“你怎么在那边边角角的地方坐着,吓唬谁呢。”

    空青面不改色,勉强站起身,“怕扰着姑娘了。”

    小芙嘀咕:“先前在容府时,姑娘一个人在屋里会怕,我都是伏在床边陪她的。”

    她话音一顿,瞳仁颤了一下,小心翼翼朝容离榻边看去,“难不成……”那位在?

    华夙嘴角一提,“若当真见了鬼,也不知会吓成什么模样。”

    容离摇头,面不改色地说:“她不在。”

    小芙松了一口气,“不在就好,那位当真是……神出鬼没的。”

    本就不是人,可不就是神出鬼没的么。

    远处争吵声仍未停歇,吵得好似连屋瓦都要被揭了。

    “那箱子不扔还留着做什么!”

    “得给他带回橡州,他每年那一日都要回橡州唱那一出戏,不唱心不安,你忘了么。”

    “到底是他心不安,还是你不安?”

    “总之那箱子不能扔,一定要带回橡州。”

    “你那时不是挺无畏的么,现下你把他那行头留着,也不怕他夜半找上门?”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女的骂骂咧咧的,还说了好几句粗话,那男的听声音像是那位班主。

    容离听得云里雾里的,这两人虽说得遮遮掩掩,但她大抵听明白了些许。

    好端端的为何要怕旁人夜半找上门,寻常人夜里正睡得香,会在夜里找上门的分明……是鬼。

    小芙怵怵问:“这个戏班子好生奇怪,到底是什么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容离好似明白雨夜中那几人的目光了,他们分明是在看一个箱子,那箱子里装着的,是另一人的行头。

    唱戏的,行头可谓是万分珍贵之物了,其上珍珠和翎羽都是精心挑选的,若是有心且手巧,指不定一针一线都是自己缝的。

    听起来,箱子里那身行头的原主应当是遭受了什么事。

    小芙又道:“姑娘你怎不说话呀,橡州离这也不知还有多远,那个戏班子我看怪怪的,他们在路上时话也不多说几句,险些把我给闷坏了,现下却说得起劲。”

    容离这才道:“别人的事莫要管,跟着去橡州就好。”

    “可、可……”小芙眉心紧皱,“听起来这事儿好似不简单。”

    华夙淡声道:“怎么才夸她机灵,险些又憨起来了,不经夸。”

    容离摇头,“无妨,他们吵他们的,现下不好寻马车,我们这一路经不起耽搁,指不定会有官兵在后边追。”

    小芙只好点头,“若是那些人图谋不轨,我定会护姑娘周全。”

    华夙冷脸戏谑,“真图谋不轨起来,她指不定跑得比你还快。”

    那吵闹声还未停。

    “我当时说了要把那身行头埋了,你偏不听,现下还得赶回篷州给他唱那一场戏,也不知瞎忙活什么!”

    另一人道:“那出戏本就是我们一起唱的。”

    “你行,你一人分饰两角,可难不成你还想把他那身行头穿上了替他唱,你就不怕被附身!”

    “别吵这么大声,别把人都吵醒了,到时看你怎么解释。”

    吵闹声顿时止住,如战火熄灭。

    小芙听了之后更怕,“姑娘你听,他们定是害死人了……”

    容离皱起眉,回想方才一路,这戏班子身边也未缠有什么鬼气和阴魂,若他们当真把人害死了,那鬼物也应当会跟在附近才对,这几人也不像是会术法锢鬼的。

    她安抚道:“不怕,又不是你害的,你且装作什么都不知,回去好好睡一觉。”

    小芙可最信她家姑娘了,当即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出了房门,本是忧心自家姑娘害怕才过来陪的,哪料,怕的人竟然只有她自己。

    等门一合,容离轻吁了一口气,朝华夙看去,压着声说:“我看那戏班子好似并未被鬼怪缠身。”

    屋里另一活人空青大骇,心道这是在同她说话么。

    华夙颔首,“不错,我亦未发现有何不妥,他们身上倒是缠了些业障,只是以我现下修为,尚看不出这些业障因何而来。”

    “罢了。”容离躺了回去,被扰醒后头昏昏沉沉的,身上也无甚气力。

    空青又听,明白过来,姑娘根本不是在和她说话。她干脆又坐了回去,殊不知剥皮鬼正幽幽地看她。

    翌日,那戏班子的人老早就醒了,明明夜里没怎么睡,还起得那般早,就好似无需休憩。

    容离知道这鬼身上还负着伤,怎好让她又将鬼气耗在一些无甚必要之处,干脆道:“不必为我施术了。”

    华夙轻哂,“你乐意便好。”

    容离一夜心跳如雷,却装着好似无甚忧虑,眸子微微一弯,“你且好好养伤,不必管我。”

    楼下,三个丫头看着自家姑娘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出来,一时间有些无措。

    三人面面相觑,随后才迎上前,对着那班主道:“这便是咱家小姐,没想到竟在这镇上碰见了。”

    这戏班的几人齐齐朝容离看去,几人似在思索。

    容离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班主沉默了许久才问:“听闻姑娘要去今旻探亲?”

    容离点头,记得这是先前丫头们胡扯时道出的地名,“不错。”

    班主左右看了看,皱眉道:“姑娘若不嫌弃,便先上咱们的马车。”

    容离从善如流,坐上了她原先坐着的地方,木板椅下恰就是这行人所忌惮的箱子。

    华夙坐在边上,“这班主似乎认出你了。”

    等车上人都坐稳了,马鞭一甩,拉车的马跑了起来。

    出了镇,班主撩开帘子探身进到车舆,余另一男子在驾马。

    班主道:“姑娘有些面熟。”

    这戏班里的姑娘齐齐朝她看去,两人稍显紧张。

    容离没说话,只恹恹地咳了几声。

    班主又道:“昨夜出城时,守城的官兵给咱们看了一幅画像,画像上的人……犹像姑娘。”

    容离自知瞒不住,索性道:“是我。”

    班主料到如此,竟不惊讶,而是问:“姑娘是……犯了什么事?”

    小芙、空青和白柳俱是一慌。

    容离眼一抬,慢声道:“我不曾犯事,有人冤枉我,我去求个清白。”

    她这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会犯事的,这话一说出口,已叫人信了大半。

    班主思索了一阵,“我等倒是可以顺路携姑娘到橡州,橡州离今旻极近,只是路上若出了什么差池,怕是管顾不上姑娘。”

    容离眼一弯,“能搭上这一程已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若有难处,班主尽管将我和丫头们放下马车,总不能将你们拖累。”

    华夙若有所思地睨了过去,细长的手指往黑袍上捻了一下。

    容离眸光一斜,似在问她,怎么?

    华夙慢声说:“洞衡君在世,怕是没你这么能说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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